一路游走,一个人,在外婆的故乡 天下名州绥德。这里盛产美男、石头、 小米。
米脂婆姨绥德汉,清涧石板瓦窑堡 的碳。
沿路没有⻛景,只有枣树摇曳生 姿。偶尔还会有去年的一两颗红枣⻛干 在枝头上,像一个⻛烛残年的老人一 样,无所适从,等待着随时掉落。
对外婆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也许这 里有外婆八十六年的生命气息。外婆, 那个个子不足一米五的袖珍小女人,迈 着三寸金莲小脚,是这样清晰而又深刻 的在我的记忆深处走出来。
美声出生那天,外婆来了。来给我 妈守月子。妈四十多岁上生美声是为了 治愈七岁的晚声夭折而留下的心痛病。
外婆已经是60多岁的人了,仍然 可以称得上一枚袖珍美女,外婆个子一 米五左右,高鼻梁大眼睛,皮肤细腻白 皙,面若桃花。不愧为传说中美若貂蝉 的绥德婆姨中的一员,她穿一身当时称 作阴丹兰料子的衣服,一双白色的儿童 运动鞋,戴一顶白色的护士帽,活脱脱 三十年代电影明星上官云珠。
外婆原是无定河边大户人家的小 姐。大户人家的小姐嫁了方圆百里有名 的地主家的儿子我的外爷。一个少爷, 一个小姐,⻔当户对,也许会是幸福的 婚姻。
土改来了,他们的婚姻却遭遇了前 所未有的社会变革的考验。打土豪分田 地,地主少爷变成了一个不会种地的农 ⺠,一个吃不得苦,受不得罪,地里的 活基本不会的农⺠,富家小姐变成了一 个家务活基本不会,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农夫的妻子。两个人好像做了一个 噩梦,梦里醒来,公主变成了灰姑娘, 王子变成了乞丐。一个不会干农活,一 个不会干家务活,还一个嫌弃一个。
地主家的落魄少爷脾气暴躁又不善 劳动。姥爷下地干活本来就气大,外婆 送饭迟了,劳累加上饥饿,一股无名火 根本无法控制。再加上别人家都送饭来 了,而他的这个懒婆娘饭总是最后一个 送来 让他很没面子。 有一次,姥爷从 山里劳动回来,外婆还在炕上慢吞吞的 给孩子穿衣服呢,嘴里念叨着⻢上起, ⻢上起,给你大大(爸)捞上两皂隶, 咱们娘们糊汤去。姥爷收工回来都进院 子了,外婆仍然在⻢上起。 姥爷就打她。
记得我6岁的时候,爸妈第一次带我 去外婆家,一进村子,满山满坡的枣 树,窑洞和院子都被枣树遮住了,枣树 上结满了枣子,红彤彤的特别诱人。村里水好,从石头缝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山泉水是那样的甜腻、甘美。用山泉水煮的小米粥是那样的甘甜那样的清香,我走遍天下,没有喝到外婆家那么 好的小米粥。
外婆⻓得小巧,穿一身蓝色的衣服, 白色的球鞋,带着我到温泉去洗衣服,她走路小脚一扭一扭的,从背后看像个调皮的小孩子,因为村子有温泉村里人皮肤都很白,白里又透着红,人称桃花面,外婆也不例外,皮肤粉白粉白的,像白萝卜剥了皮,水灵灵的能掐出水来。
我是外婆家最尊贵的客人,外婆不知从那里借来一碗面,说要给我做一碗面条吃,但我不爱吃面条,我爱吃外婆 家的红枣。
外婆家真的很穷,破破烂烂的窑洞, 土炕上一块席子也是一个窟窿,到处都 是土和灰尘。
外爷家弟兄五个,外爷的四个哥哥
家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村里人几乎都 是亲戚,数也数不清的表叔,数也数不 清的表兄、表弟、表姐妹,他们都对我 很好,每天都有姐姐妹妹来给我送枣 子,有一次她们来看我,我睡午觉了,醒 来一看,红枣把我包围了,红彤彤的一 大片,这个画面一直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外婆一生生了八个孩子,其他几个都夭折了,活下来的三个女孩子、一个男 孩子。我妈是老大,几个女孩破衣烂衫的在贫穷和被人嫌弃中⻓大。三姨说起外婆,就有一肚子怨气,说外婆大多时候躺在那张破破烂烂的炕席子上。
有趣的是一直靠躺在床上保持体力 的外婆,老年身体却越来越好了,外婆的做派绝对不是贫苦家庭农妇 的样子,不管岁月怎么变迁,命运怎么对待她,都不能改变她⻣子里面那份高贵、典雅气质。她确实不喜欢干家务 活,我的表妹小时候调侃我外婆懒,说 我外婆尿尿都要歇两歇。这话让我妈听 了很不高兴,妈从不说外婆懒,一个字 都不让说,三姨给我们说外婆懒,妈知 道了很不高兴。我后来才明白,外婆未 必是懒,在那样一个吃不饱饭,根本谈 不上营养的年代,外婆不停的怀孕、生 孩子、养孩子,早已耗尽了精力。
外婆最喜欢的是舅舅,她有一句口 头禅:三个桃花女,不如一个癫痫儿。 她把自己一生仅有的无私的爱都奉献给 舅舅。我的表弟舅家的儿子说起奶奶也 是抱怨,说他奶奶只爱他爸,有好吃的 藏起来只给他爸吃,不给他们吃。我想 舅舅是她的荣耀和立身之本。在被外爷嫌弃、家贫如洗的岁月,给他希望和未来的就是舅舅吧。养儿防老、积谷防 饥,这是所有女人傻傻的梦想。
外婆的晚年大多是在三姨家度过的, 外婆家的日子的改观和家族命运的改变都是因为三姨和我妈。
晚声夭折之后,爸带妈去外地看病,把外婆接来照管我们。那年是外婆在我家最⻓的一段日子。有时候,我们 放学回来要吃饭了,外婆还坐在大树下和村里的人聊天。村里人大多手里拿着 个针线活计,一边七⻓八短,一边做针线 活,外婆却只是坐着,外婆手托着下 巴,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远方,那样子离远了看更像个思春的小姑娘。
外婆最大的爱好就是赶集,每逢集 日,就是外婆的节日,外婆早早吃饭收拾完,以少有的麻利出⻔,什么时候不到集散什么时候不回来。我家住在小镇 的边上,距离小镇子只有不到两公里, 五天一小集,十天一大集,外婆是一集不拉。每逢集市,镇子的广场上堆满了 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和各种小⻝品, 布匹,每次她都会买点吃的或者小花布 什么的,外婆赶集的时候,在集市上也 是挺招眼的,两只三寸金莲走起来像昆 曲中的⻛摆柳,又好玩又好看。我那时也比较热衷于赶集,尤其是和一个⻓着 三寸金莲的老太太赶集,更是别有一番 ⻛味。外婆更像个孩子,用现在的时髦话说,外婆也是个吃货,我和外婆把集 市上的东⻄吃够了。就去观看疯子乔凤 英的歌舞表演,乔凤英是距离我们这个 小镇子七八公里左右一个村子的疯女 子,她到底是怎么疯的,有很多个版本 的传说,其中一个版本是和情爱有关系 的。那时小,对追逐某人幕后的故事不太感兴趣,但对观看乔凤英的表演,却充满了热情。乔凤英活在当代可能会是个表演艺术家,说不定还能享受将军级 待遇,立个一等功什么的也指不定,所 以说造化弄人。她⻓得漂亮,个子高 挑,能唱又能跳,她拿着一把伞,扭着 秧歌,现编词现唱,我记得她最经典的 说唱段子:“一个朵朵蒜,嘟噜噜转, 要坐娘家撂不下汉,把儿架上,把女抱 上,把老汉栓在裤腰带上。”有一次, 乔凤瑛把外婆也编进她的秧歌词里边: “一把伞头咕噜噜转,一个婆姨,一个 汉,一个老婆婆真好看,三寸金莲满街 转”。外婆一听乔凤瑛把她编排上了, 脸上⻢上起了两团红云,拉着我说快走 吧,快走吧,不看了,不看了,她的三 寸金莲走上格宁宁的,逗的周围的人都 笑了。
外婆活了86岁,生了8个孩子, 夭折了4个。我妈是姥姥的大女儿,18岁的时候, 妈去城里串亲戚,遇上了爸,当时父亲 是绥德专署的检察官,正刚刚离了婚, 他们很快结了婚。妈结婚后就把两个妹妹也带走了,二姨找了个小学教师结婚了。三姨8岁到了我家,和我的妈妈生活 在一起,帮我妈妈带孩子干家务。
外婆懒,却造就了三个勤快的无以 复加的女儿。
在我的记忆中妈是一个从不闲着的人,起早贪黑忙碌不停。从没有看见我妈坐着的时候。说起娘家的穷,说饿的快昏了,常 常幻想在家里的锅碗瓢盆的旮旯儿掉着 一块窝头之类的。
我的二姨也如此,我生了儿子的 时候。远嫁到⻩陵的二姨来看我妈。我邀请二姨在我家住两天。二 姨知道我不会做针线活,给我家儿子缝了七条棉衣棉裤,一套比一套⻓一点宽 一点,我儿子一直穿到上学的时候。不让她干活,她就说呆不住要走。
我的三姨是国企石油工人,上班日夜三班倒,晚上上班,白天带孩子收拾家务,从不闲着。
真应验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 年河⻄。”老了的时候,外爷眼瞎几乎 出不了⻔,大多时候躺在炕上,外婆嫌弃他,有好吃的也不给他吃。外婆的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三个女 儿时不时给她寄钱,她不再缺吃少穿, 兜里很有钱,被我舅妈调侃:“集集 赶,会会到,一集不赶不热闹”, 世事成了她的。她想吃啥买啥,是方圆 几十里人人艳羡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