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重读《惶然录》了。
当我写下这个句子,我以为它是在微妙地呼应着我过去某个时刻的迷醉并想象着我如今的场景。“我开始重读它了”,仿佛它之于我是一个神秘的会合,因为佩索阿,《惶然录》的真正作者和幕后的人物,假托于于道拉多雷斯大街上的一名会计伯纳多索阿雷斯在工作台上写下了精确敏锐的胡言乱语与生活的证言。
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
我依然记得读《惶然录》的那无数个夜晚,我栖居于一座城市里某个不显眼的城中村,站在窗前,可以想象无数盛大的星空灿烂光荣以及阴暗怒号的宇宙波涛,此刻我想起,这波涛的比喻对应于洛夫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古老强大的旧日支配者因反叛而被禁锢,持续不断地呼唤着人类心灵的回应,当繁星运行到某个正确的位置,就会因咒语而召唤出来的恐惧。
“我认为,人的思维缺乏将已知事物联系起来的能力,这是世上最仁慈的事了。人类居住在幽暗的海洋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小岛上,这海洋浩淼无垠、蕴藏无穷秘密,但我们并不应该航行过远,探究太深。”
——洛夫克拉夫特,《克苏鲁的呼唤》
然而,窗外的事物借由着黑暗之光的反射似微弱的呼吸被捕捉于视网膜之上成形的视像却只是杂乱般瞒天过海的电线回路,村庄巧妙编织的电流网络,鬼魅般地像皮套里窜动的繁星。你只能捕捉到黑夜、电路和望不到边的叹息。
“但我真不想读完它啊”,后来我也没有读完,自我实现了这个承诺,留下了最后的两三篇,以便我能够凝固每一次踏入文本的殿门,每一趟阅读的快乐。直到未来的某一刻,我打算,或者将要终结这个承诺,我将承受着“完成”之后的代价,我要结束了某段记忆的快乐,补足它的剧本。
这个没有结尾的剧本,给当初站在窗边的某个站立的人的视网膜上添加了微火、愉悦和一种阅读的瘾。那些个夜晚,我仓皇又愉悦地向自身承认,我找到了精神上的同类,相似的想象、观察的视角、入微的触觉,我独自确认,即使我没有热烈、深刻和伟大的友情,我也在某部作品(···它是《惶然录》或者与之类似的事物)和它出现的夜晚里体验到了历史的友谊,我想象着,那应该是我被列入了某个精神家族的族谱。
是吗?如今我已不确定了。单凭着我与佩索阿手持的火把的颜色和形状我就能确定一种伟大友谊吗?我书写的每一字一句都流淌着佩索阿的血液吗?在这其中数年,“我”,作为一个懒惰的阅读者,是否在生活中回应着我曾经以为与佩索阿建立的独特的友谊,像索阿雷斯写下的道拉多雷斯的词语建立的永恒的谶言那样呢。
这是一个问题:曾经深入阅读者的灵魂激起了狂喜的波涛的那种友谊,历经时间古瀑布的层层冲刷,是否依然结实厚沉,足以证明我们对之繁复深沉的回应与其所印刻的独特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