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赵平生记得那天下午他正在家里吃饭,吃一半的时候忽然听见筷子落地的声音,像珠玉砸地破碎一样,他想转身四处看看,但是发现自己正往左边倾倒,下意识用左手去扶,只是左手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左手,已经不再听从自己的使唤了。大家忽然站起身来,年近七十的妻子迸发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速度闪身至赵平生旁边,扶住了他。赵平生听见她在喊他,但是他只感觉周身一片绵软,意识有些浑浊不清,他想像往常一样回应,但是几番挣扎过后,仍旧没能做到。妻子给儿子赵刚打了电话,但是赵刚在外地,一时间没办法赶回来,于是联系了赵刚的朋友,让别人把赵平生送去了医院。
医院是最近新建的第二附医院,新而肃穆,高耸入云。他被送到了急诊室,一番抢救之后,住进了神经科的病房。赵平生发现自己左半身完全没了知觉,左手和左腿完全不听使唤,大脑下的命令像是投往泥沼的石头一样浑然无声。后脑勺很胀。清晨起床后一直工作到中午,想睡觉但是没有午睡后,下午的某一刻就会出现这种胀痛。这种胀痛像一把木勺子在自己的思绪里搅来搅去,让他没办法继续思考自己往下该如何。照顾他的人是二儿子赵强,也就是赵刚的弟弟。赵强是厨师,向餐馆请了两天的假,来安定好赵平生的事情。
赵平生不是第一次来到医院,但是医院扑面而来的凉气和药味还是让他有点不适。他已经六十七岁了,家里人早就让他不要种田不要去工地干活了,只是他一直不听。直到现在,左半身的无力感和后脑勺的胀痛让他明白自己往后可能只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
他从混沌中醒来时,就听见妻子在说他不应该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去时不时去工地打工。赵强在一旁听着,发现他醒来的时候,就问,感觉怎么样,身体好些了没。赵平生说,没什么,就是头有些胀。只是他的声音仿佛粘土,在空气中粘腻在一起。赵强说,没听清。他又说了两遍,赵强才明白过来。他动动身体想坐起来,赵强立马起身,把他按下去,说,你现在身体还没什么力气,就先躺着不要想坐起来了。他按赵强说的做,问,我得了什么病?赵强说,医生诊断出是脑梗,下午把你送过来后,给你打了一针治脑梗的药,现在在吊着的,医生说是防癫痫的药水。赵平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左手上有针。鼻孔里感觉有异物,他用右手把那东西拿出去,发现时一个透明的管子,赵强看见后又把这个塞回鼻孔,说,是氧气管,医生让你多吸氧。他觉得很不适,但是没办法。肩胛两侧和腹部左侧都贴了东西,连着线,直通向床头柜上的一台仪器,仪器里面有图像、文字和数字,文字是英文,他看不懂,数字有四个,92,17,152,66。赵强说,152是血压,正常血压最高应该是一百四,你的血压偏高。赵平生知道自己血压偏高,这是从几年前就一直有的老毛病,因为高血压,他已经很克制自己吃肥肉的欲望了。
赵平生躺在病床上。一间病房里面有三张床,他睡在中间那张。四周有些暗,赵强把灯打开了。灯光白得发冷,照在墙壁上。妻子说这边也差不多了,就先回去准备一下家里面的事情了。夫妻俩住在农村,离这有将近两小时的路程,赵平生问她怎么回去,她说,小刚的朋友送我回去。婆婆走后不久,赵强的妻子就把晚饭送过来了。晚饭是赵强喂他吃,他本来想自己吃的,但是因为惯用手左手完全没有直觉,自己的右手根本就拿不了筷子,一只手用勺子吃饭也不大容易。他想起以前,赵强还小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喜欢自己吃饭,都是他来喂的,一勺一勺地喂,那时候赵强喜欢把饭含在口里,一碗饭要吃好久好久。他的妻子性急,总是骂赵强,所以赵强的饭一般都是他来喂。
快要睡觉的时候,赵刚打来微信视频。赵刚在广东开饭店,现在这个点,应该正好是人群过后的时间。赵刚脸上很油,唇边的胡子还没刮干净,眼睛下面有些肿胀。赵平生嘟嘟囔囔几句,赵强就把手机接过去,说了下情况。状况还行,并没有很严重的迹象,只是左半身没有力气了,医生说至少住院十天,看情况再做出院或者继续住院的判断。赵刚说,没事就好,明天赵宗良就回来了,他会过来帮忙照顾。
赵宗良是赵刚的儿子,也是赵平生孙子。他很喜欢这个孙子。村里人都知道赵宗良聪明,成绩好,是个不错的大学生,赵平生听了,也觉得脸上有光。赵宗良在外地读大学,坐火车回来要坐很久,所以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家一趟。他这才发现已经是七月份了。挂断电话的时候,赵平生感觉自己变成了累赘,像是一个坏掉的电瓶,会把整辆电瓶车都拖垮。
晚上的时候,赵强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在医院里住下。病房里有一种蓝色的椅子,扫码付款之后,可以拉开,变成一张简易的床,赵强就睡在上面。睡着并不舒服,空间很狭小,睡起来比直接睡地上软一点,但还是不怎么舒服。夜里赵平生说想上厕所,就叫醒深睡的赵强,自己侧过身,让赵强拿好尿壶对准。赵平生不喜欢这种上厕所的方式,觉得有些憋屈,可是自己卧病在床,浑身无力,左半边无感,身上还贴着仪器,起身很不方便。赵平生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半夜根本不用上厕所,来到医院后,一晚上要上两三次厕所。他也有点不太好意思叫醒熟睡的赵强,而且每次叫赵强,都要叫很多遍。
赵平生起得很早,五点左右就醒了,这时候赵强还在睡,双手放在肚子上,脸部面向天花板,面色柔和,有些憔悴。赵强七点左右会醒来,在病房里洗漱好,就去负一楼买早饭。早饭很平淡,只是一些包子和馒头,和一瓶奶。因为左手瘫痪,赵平生吃早饭也不方便,需要赵强一只手拿着包子,放在他嘴边,他伸伸脖子,用嘴咬住包子,在往侧边用劲,把包子撕下来一块,含在嘴里嚼碎后吞下。赵强喂完早饭之后,就会坐在椅子上,头往上仰着,闭起双眼,清理杂念,补一补夜里没睡好的觉。
下午三点左右赵宗良被送到了医院,他母亲让他带了枕头、被子和洗漱用具,做好住在医院的打算。赵平生抬起右手,赵宗良立马就握了上去。夏日的热量徐徐从赵宗良手中传向赵平生,赵宗良也是第一次发现爷爷的手已经如此苍老、宽厚且坚硬。他已经约好和许多同学暑假一起出去玩,看见爷爷卧床不起,就不舍地把所有邀约全部推辞了。他心里有些难过,因为中午回来后,看见的不是想象中的大餐,而是面容憔悴的母亲,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碎。
赵宗良最后并没有住在医院。赵强白天上班,晚上住在医院,白天照顾赵平生的是赵宗良和赵强的两个儿子。赵宗良晚上起赵强的电瓶车回家,清早再骑过来。家离医院挺远,骑车要四十分钟,赵宗良晚上十一点骑车回去,早上七点起床就要起床去医院。突如其来的作息的改变,睡眠时间忽然变少,让赵宗良头痛了很久。
赵平生每天会吊两次药,上午三瓶,下午两瓶。护士来打针的时候,每次都会先问,你叫什么。赵平生说了自己的名字后,护士才开始给赵平生上药。每天会有一次针灸,细细长长的针,医生拇指和食指捏住针的中间,对准穴位,两个手指轻盈地转投,就扎进了赵平生的皮肤里面。赵平生觉得有些针疼,有些针没什么感觉。每天也会有一次电泳,医生把几个胶片贴在他的左手和左腿上,然后打开那台机器,他觉得手脚酥酥麻麻的,以往不能动的手指会忽然地跳动两下。
夜里赵刚会打来电话,赵平生每次都会埋怨道,本来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反倒全全交给宗良来做。赵刚这时候会笑一笑,而后说,你记得多尝试去抬抬手,一切会慢慢变好的,以后就不要去田里和工地里干活了,之后好好歇着就行。赵平生看着赵刚乐观的样子,也觉得心里踏实许多。
赵平生知道两个儿子一路走来都吃了许多苦。赵刚和赵强两个儿子和他一样,读书都不行。
赵刚读完初中就没再读书,说想去当兵,但是赵平生没准,他觉得当兵太苦了,而且要是真的打仗把自己的儿子打没了,他肯定心里接受不来。于是让赵刚去做水泥匠的学徒。可惜遇见的师傅不好,一味地将重活累活交给赵刚,赵刚跟着师傅做了一年半,而后就不学了。赵平生为他为什么不学,赵刚说太累、太苦了。赵刚二十岁娶了妻子,二十一岁生了一个女儿,而后把女儿交给赵平生养,就和妻子一同出省打工,辗转上海、广州、北京,最后留在广州打螺丝。租了一间小公寓,空间狭小,七楼,没有电梯,喝水时,需要赵刚扛着塑料水桶爬上七楼。二十四岁时又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赵宗良,也交给赵平生去养了。两个孩子不怎么见到父母,只有暑假会坐火车去广州住一段时间。电话费很贵,自赵平生来过一次之后,他们每个月通一次电话,每次通话,都是宗良告状,说姐姐欺负他。赵刚在外面打工打了十一年,但是并没有赚到什么钱,微薄的工资不过仅仅够他们解决衣食之患罢了。之后赵刚被裁员,于是回家自己开夜宵店。开店更加拮据,赵刚并不懂开店的门路,店面很冷清,夜里很多时候都是他和妻子静静地望着这个淡漠的城市心酸酸地发呆。再后来受到亲戚的帮扶,和亲戚一起经营店面,赵刚肯吃苦,所以生活好歹是越来越好了。儿子和女儿也相继考上大学,赵刚为了更好的生活,和一个朋友跑去广东开店。
赵平生想起来,当初赵刚跑出省去打工,总是家也不回,他就自己坐火车去找赵刚。他在村里找见识多的村长,知道了坐火车出省的一些事情,就去了火车站。他不会说普通话,到火车站问警察如何买票,也是用的一口家乡话,可是警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警察看着他比划了很久,才明白他不知道怎么购买火车票,于是带着他去购票台买了去广州的火车票。赵平生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时候,完全懵了神。这里的路他完全不熟,走在路上的也完完全全是陌生人。他不知道赵刚在哪工作。他绕着火车站附近走了一个小时,希望能在人流中看见赵刚,可是没有,他只好打电话给赵刚,说,我下火车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赵刚急急忙忙地小电瓶车去接赵平生,把他带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时候是早上十点,赵刚说,你先在这里待一会,我还要上班,中午下班的时候我会回来。赵平生在房里待不住,他觉得很狭小,只有一扇门,也不通风,闷得慌。他走出门,在长长的走廊来回踱步。两边的墙上都间隔铁门,门是绿色的,很多处长满了深褐色的锈迹。门很窄,走廊也窄。时不时会有几个人回来,看见他,也不过多望两眼,不会问他是谁,不会问他是不是赵刚或者谁的亲人。赵平生觉得这里很闷,是灰色的,狭隘的,像是一块又一块石砖堆砌起来的墙,人们住在石砖里面,呼吸着石砖缝隙里面的空气。赵刚有些生气,问,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来了,路上很危险的你知道吗。赵平生感觉赵刚的怒气都要扑打在他脸上了,心里的委屈全部也化为气愤,嘴巴嘟囔嘟囔着说,你两年都没回家,电话也没打几个,我都你为你死了,你说你在广州打工,但是怎么能这么久都不回家一趟,两个小孩子天天念叨着想见你们呢,就算不来看我,也来看看你的儿子和女儿好吗。赵刚沉默了一会,说,我今年会回去的,你好好吃饭,我下午两点就要继续打工,你可以继续在这待会,也可以去外面看看,出门的话,记得锁门,钥匙我一般放在窗前立着的拖把里面。赵平生没在这里待多久,就独自去了火车站,买了车票。上车的时候,他打电话给赵刚,说,我自己坐车回去了。赵刚说,你一个人吗?你先在家等一会,我现在去骑车送你去火车站。赵平生说,不用了,你好好上班吧,我已经上火车了。火车票很贵,来回一趟花的时间也很多,赵平生坐在窗口,直直地看着飞驰而且的一片片绿色植株和棕色土地。
赵平生知道老二赵强也苦。赵强读书时候过得比赵刚好,但是成绩也不好。读完初中,也和哥哥一样去外省打工。赵平生劝过赵强来和自己一起种田,但是赵强执意不肯。赵强追随哥哥的脚步,去各个厂里打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如此不值钱,工资很低,生活很拮据,他不敢像小时候一样问赵平生要钱。他在外辗转了七年,心灰意冷,也回到本省工作。但是来到本省工作,也一样是进厂打工,然后某一天厂里裁员,把他也裁了。赵强的妻子白净,但是也不喜欢干活。赵强去街上摆小摊,买过很多的东西,凉皮、凉拌菜、早点等等。在家里做饭的不是妻子,而是赵强。赵刚在一个商区另外开了一家饭店,问赵强要不要去当厨师。赵强去了,只是可惜那家店经营不佳,开了两年后就关了。赵强又丢了工作,几经周转后,终于在另外一家餐馆做厨师。生活也慢慢安定下来。
赵平生每天四点就醒了,按往常他已经起来喝两碗粥,而后去田里干农活了。只是现在他左半身无力,只得坐在病床上,看着满脸疲惫的赵强。他忽然感到一股尿意,可是又有些不忍叫醒赵强。快要憋不住时,还是叫醒了赵强。他叫了很多声,才把赵强叫醒。赵强拿起尿壶,帮赵平生翻过身子,让赵平生尿完。赵强的睡眠是断断续续的,因为赵平生半夜总要尿两三次,七点的时候,他仍有睡意,但是已经把床收起来了。赵强闲下来,就会在椅子上仰头闭目养神,等到八点半左右,赵宗良过来,把车钥匙给他,他再骑车去上班。
这样照顾赵平生的事情已经很稳定了:早上八点赵宗良来照顾他,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换赵强来照顾,中午和晚上的饭则是让家里的女人们来送。但是赵宗良心里不那么舒服。赵宗良不喜欢待在病房,他想出去和同学们聚一聚,去唱ktv,或者打羽毛球,打剧本杀。在暑假还未开始,他找好了朋友,约定好,做了很多计划,脑海中有许多遐想,但是一个爷爷住院的消息,像地震一样把他的计划震得粉碎。他知道玩乐和照顾爷爷比较起来,自然是照顾爷爷更加重要,所以他无怨言地来到了这里,只是心里不那么开心。赵宗良每天只睡六个小时,每次来医院都头痛,像是在后脑勺放了两三个很重的金属刺球,摇摇脑袋,刺球就在头颅里来回滚动。神经科是在九楼,隔壁有个老奶奶得了癫痫,时不时会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声音有点渗人。不过哭本身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哭在慢慢拾起理性之后,更像是由理性筑起的墙壁坍塌的表现,理性不在了,所以可以大哭大闹。肉体之痛会让人掉眼泪,但无法让人大哭。人们都把难过的事情藏在心底,一件一件堆积,等到再也堆不下,一切行将崩塌时,却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赵平生在医院住了十天之后,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出院后他没有直接回到农村,而是应赵刚的要求在赵刚家里先住一段时间,以防复发。赵宗良于是在家里照顾爷爷。小区的名字是世纪雅居,赵宗良住在七栋,24楼,上电梯时需要用门卡。赵平生出院时已经可以自行走路,只是走起路来像是拖拉着左腿,因为怕摔倒,赵宗良一般陪着他一起散步。赵平生的左手仍旧无力,手指无法握拳,只是可以稍微地将手臂抬起来。
赵平生觉得住在这里很不舒服。他每天只出去走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赵宗良和他一般都待在房间里面,开着空调,赵宗良会坐在一边玩电脑,并不怎么和他说话。他大部分时间待在房间里面刷视频。他并不是很喜欢刷视频,只是没有其他事情做了。想出去走走并不方便,他觉得上下24楼本身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在农村,他想出门的话,只用把双脚踏出门槛就够了。社区里面的人他都不认识,赵宗良也不认识,他觉得奇怪,既然都生活在一起了,怎么会如此陌生呢?
赵平生会在不怎么宽敞的大厅走动,从这头走向那头,折回去,又折回来。他将目光放向窗外的时候,一只绿色的长虫径直穿过对面巍峨的矮山,发出隆隆巨响。他认出来那是火车。那段铁轨每天会有两辆火车经过,早上七点左右会有一次,下午五点左右会有一次。赵平生会提前坐在大厅,或者站在厨房,从可以看见矮山的窗户往外看。
某天赵宗良走出来,问他,怎么不去房间里面坐,外面很热。他抬头向矮山示意,说,有火车。赵宗良朝窗外看去,几朵雪白且硕大的云压在深绿的山上,山旁边的一家工厂排放着浓浓的烟,白烟从出气口,像丝带一样连接着湛蓝色的天空。山下是一排排整齐而矮小的平房,看不清那边的人在做什么。平房右边是一条细长的河流,河水不干净,暗黄色,能感受到河水正汩汩冲向下游。火车轨道在山和小平房中间,下面大抵架了些什么,铁轨比平房要高。赵宗良问,有什么?赵平生说,火车。
忽然长长的火车从铁轨上穿过去,车轮摩擦铁轨,发出粘滞、尖锐且巨大的隆隆声,像大爆炸,盛大的逃亡,云朵仿佛被撕扯开。赵平生想抬起左手去触摸映在窗户上的火车,但是左手没有反应,火车兀自向前开去,直至消失在视线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