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断了的刀,静静坐了一夜,而后用布包裹好,背上。我破衣烂衫的模样,却无心打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刀已断了,我可以去找她了。
我收拾好行囊,其实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我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习惯了一个地方,总会在离开的时候,产生眷恋,即使启程,也会再看一眼,以作诀别。走出房间,望着茅屋前的瀑布,我一时间愣了神,我见到她应该说什么呢?是喋喋不休我的愧疚,还是高声畅谈我的成就?我听着哗哗水声,第一次知道了害怕。不像比刀,输掉的顶多是命,但我不曾怕过死,因此不曾惧过输。而今,我怕她不接受我的道歉,不相信我的爱恋。
我收拾起自己的念头,踏上了旅途。想着去到哪里找她呢?初次相识在青楼,对,去怡红院。怡红院还是如我第一次见的时候那样热闹,门口灯笼高挂,宾客乐意不绝。薄纱轻舞,曼妙无双的舞姬,姿态优雅,妩媚动人。琴声悠悠,高山流水不时传出,宛如天籁,却与那娇笑轻喘混合着,竟也和谐,不觉污浊。也有才子挥毫泼墨。作画吟诗,佳人款款,郎才女貌。我走上前去,找老鸨打听她的消息。
那老鸨还是旧时模样,只是脸上多了两道褶子,头上插的花更艳丽了些。一张脸在火烛的照耀下更显白皙,她的笑容很是真诚,却眼底挂着讥讽。想来他也讨厌这些达官贵人,却不得不曲意逢迎。她看到我本来有着厌恶,拉长的脸上竟看不到一丝皱纹,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但看到我拿出了金子,瞬间笑成了菊花瓣,粉屑从她脸上掉下来两粒。
我从怀中掏出钱,发现是十两金子,我喃喃的说:“对,情比金坚。我会找到你的。”而后,把它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我的胸口袋里,而后再去掏银子。这时候老鸨看着我拿出金子的手有放了回去,那脸上的笑容竟瞬间一收,眼睛里多出了几分不满。我又拿出二两碎银子,放到她手上,她不如刚刚笑容灿烂,而是稍显高傲的问我:“有什么事情,说吧!”,语气显得有些冷淡。
“我向妈妈打听一个人,不知是否方便?”
“我打开大门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规矩,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打听的,若是姑娘们的事情,还是可以的。我们也是有门规的,破坏生意的事情,你最好不要问。”
“那是自然。我想问的是姑娘。”
她瞬间殷勤起来,殷勤的笑容在脸上堆积起来,手上的手绢抖出了花:“大爷,你要是找姑娘啊,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们这里的姑娘可是万里挑一的,个个水灵,有才有貌的解语花都在等着您呢。您要点谁啊?看您面生,头一次来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还是你对什么才华感兴趣?”
我有些手足无措,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我不自然的后退一步,“我想问,一年前,不,两年前,也不对,就是一年半左右,有一个舞跳的特别好的姑娘,双手用刀,很是漂亮,你还记得吗?”
老鸨瞬间又恢复道懒洋洋的姿态,“你说她啊?她不是我们这的姑娘,那次确是是我们怡红院第一次有舞刀弄剑的节目,这秋水姑娘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来到我们怡红院,吃了霸王餐,却以一舞谢客。还教了我们姑娘不少江湖小曲,给我们怡红院招揽了不少武状元呢。只是人家是师父,呆够了就走了。据说她本来是为了她师父赴一场刀会。”
我谢过了老鸨,转头离开了。原来她不是这楼里的姑娘,那她是谁呢?我还能去那里找她?我摸了摸背着的刀,仿佛它和我一样迷惑,迷惑自己怎么就成为失败者呢?我叹了口气,继续上路,既然说是刀会,那必然是比刀的地方。是了,刀王争夺赛是在去年举行的。
我到了扬州,据说这里有最好的刀。
恰好阳春三月,杨柳依依,细雨如烟,夜幕降临,雨停了。风吹着有一丝凉意,我在这冷夜里,走进最有名的刀剑铺的家。恰好,他在表演铁树银花,那汁液洒到城墙上,溅起的火花四射,灼人眼神。他站在这银花遍地的中心,仿若大树一般。美轮美奂的景色,也只有这王二才撒的出来。
表演完毕后,我走近他,问:“王二,你可记得秋水姑娘?”
那王二瞬间脸色紧张,表情微微一怔,瞪了我一眼:“提那婆娘干嘛?”
“你去年见过她吗?”
他更生气了:“怎么地!还不嫌弃我丢人是吧?我王二的刀也算谱上有名的,那婆娘来了。衔着根稻草,洋洋洒洒的竟然把我刀都断了!看我现在只打菜刀就知道了,剩下的就做铁花了。”
“她为什么非要断你刀?可有说明?”
王二瞅了我一眼,红了脸,扭扭捏捏的说:“她说为了我那婆娘!你没看,我现在踏踏实实过日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怕老婆。我老婆的河东狮吼已经大成,而我又被这小丫头败了声誉。日子不好过啊,看脸色呗。也不知道她怎么做的,我那婆娘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我去到他家见了他媳妇,他媳妇句句都是夸奖秋水之词,感激之情溢于言表。看那王二被虐却又贱笑的模样,这狗粮简直分分钟撒了我一脸。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不是男的怕没面子而已,看着王二那狗腿样,说不好可能是故意输给秋水的。王二却笑着摇摇头,带着几分佩服的说:“那小姑娘也说的对,刀剑有情,做专情之人,方可成专情之刀,所以,一生一把刀足矣。我就把自己打的刀都融了,做了这火树银花表演,这辈子,只打算打一把绝世之刀,专情的为我婆娘打一把菜刀,我相信这才是更好的。”
我看着他媳妇羞答答的模样,眼角眉梢笑意浓浓,这一对欢喜冤家还真是转了性了。我不想再看他们秀恩爱,就打断话题,问他媳妇秋水去向,“秋水说见了刀铺名家,说要寻刀法名家。”
刀法名家,是了,是我。她遇到了我,可是我们并没有比刀啊,有的只是一场风月,而我留书作别。
还记得,那是一个黄昏的午后,她飘然来临,是了,原来我们相识于青楼。我一直以为,她从青楼匆匆一瞥就此相随。
我师父说我刀法未成,只因未遭遇情劫,缺了情,刀法没有灵魂,因此空有招式和内功,却不得其精髓,拘泥于形式,终探不到魂魄,得不到升华。于是我下了山,所谓历练,就是渡劫。
在花圃,在荒野,在山川,在瀑布,我们都曾随风而舞,随心而动,随情而欢愉。遇见她时,她总喜欢中性打扮,英姿飒爽。而她成了我的女人之后,总是一袭红衣,媚眼如丝,妖娆多变,那明眸皓齿,明灭飘忽的眼神总是动人心魄。我自认为得情而断情是为勘破,而不曾想到,在一起时我像一个爱刀如命的疯子,她时常问我:“你何时能放下刀,看看我?”这时候我才会回头仔细地看着她,而她总是乖巧的依在我身边,可我的心却在沉吟:“什么时候能突破?”
终于,一次争吵,原因是她做饭不小心烫伤了手,对我讲了,而我并未放在心上,她哭,她闹,她崩溃了。而我还是没有安慰她,沉浸在自己的刀法突破上,觉得仿佛看到了微光,却还是未识准方向,我心中苦闷,更觉得她无理取闹。她觉得她太过脆弱了,脆弱到不可理喻,就赌气练了一夜刀法,却不想刀法竟有所突破。
我当时明白,温柔乡乃英雄冢,情劫还需破情,因此离开了她。动了情,懂了情,断了情,刀法突飞猛进。
我在庐山瀑布前住下,专注刀法,果然很快突飞猛进。然而,午夜降临,睡榻之侧的月光却总让我想起她,想起她光洁的肌肤,想起她月下起舞,想起她巧笑妍妍的模样。睡不着的时候,起身练刀,这时候的刀却仿佛灵性相克,终于我在思念狂野的夜晚,把这刀练断了。
断裂瞬间,心头一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她,对她说:“你比刀好看!终于我可以放弃刀法了。”
我去我们到过的花圃,游玩过的山川,所有停留过的茅草屋。我走过很多桥,看过很多云,遇到很多人,终于在我们第一次欢爱的油菜花田地里,看到了她。
她改变了旧时模样,穿着白衣,美的宛若仙女下凡,挎着篮子,篮子里有只小白兔,手里牵着个小奶娃,那小姑娘和她一样漂亮。我此时才低头看看我的模样,衣衫褴衣,鞋也破了,脚趾头俏皮的露着。油菜花田的茅草屋,没看到人,只见门口养了几只山鸡,还有草药和野菜地,蜜蜂嗡嗡的在油菜花穿梭,时而钻进鸡窝旁的蜂箱里。我踟躇着,想离开,不甘心,想上前,却不敢!
她低头和小女孩说些什么,然后笑意深深的抬头,一瞬间变了脸,篮子掉在地上,兔子跑了,她泪流满面怔怔站在那里。我一看这情况,立马背过身去,摇了摇头,打算离开。何必惹她伤心难过。
结果听到小女孩喊了声:“爹爹。”声音奶声奶气,竟然也十分清晰。我扭头向门口看去,没有人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女孩跌跌撞撞向我跑来,一下抱住我的大腿。我迷迷糊糊的先把她抱起来,看了两眼,发现真的也很像我。她竟然怀了我的孩子,她竟然不曾与我说,孩子竟然已经一岁了,那我离开的时候,她岂不是有五六个月身孕了,我竟然不知道!是了,当时我在练这该死的刀。
我泪眼模糊中,将断刀扔在地上,狠狠的跺上两脚,一下就跪在地上:“秋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个东西!”
她哭着摇了摇头,“阿忆,我,你这一跪,我,好吧,我原谅你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说着,痛哭失声。
“对,再也不分开了。”我很开心,像个要糖吃的孩子。
她把断刀捡了起来,把我拉到房里,说:“你刀法不练可惜了,以后切菜交给你了。”我憨厚的笑笑,她通身上下看我一眼,让我去溪边洗澡,顺便把刀带去,把布洗洗。
我在洗澡的时候,由于神清气爽,压在心头的执念消除,觉得神清目明,通体舒畅,仰天长啸,声穿云霄,豪气顿生,拔刀而舞,刀法行云流水,断刀竟然威力比原来还盛,终得大成。
我问秋水:“为何情劫没破,反倒刀法成了?本来打着就此弃刀的绝望来寻这人间烟火,不曾想却成了造化。”
秋水笑了:“哪个歪师父给你讲,破情劫是挥刀斩情丝的!情劫均是至情至性之人必要经过的锤炼,度过情劫,意味着懂得并且愿意度过。刀法之奥义在于守护,守护珍爱的人,因此你懂得了珍惜,放下了名利包袱,而得到了精神升华,人生得以圆满,刀法得以成就。刀能练成断刀,且用起来与好刀无异,那你的刀法才到顶峰。”
“那你岂不是早就是名家了?”
“刀法真正的名家,都在这烟火人家。你不曾去发现罢了。”
我此时才知道这秋水竟然是秋水刀法的继承人,秋水刀法,刀之始祖也!而秋水刀法创始人竟然也曾断刀而成就刀法,因刀练至断裂太难,在江湖中逐渐遗失。秋水讲了很多,我才发现,我原来与她交流太少了,她竟然如此懂刀,如此懂我。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你比刀好看多了。”然后伸手入怀,取出那十两金子,“看,情比金坚,我都记得。”
小姑娘在旁边瞅着我们俩,看看我,看看秋水,秋水的脸红成了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