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过后,我勉强上了一个高中,学校叫育才中学,在郊区,我和以前的朋友都断了联系。但我并不伤感,反而有些新奇的感觉。我依然记得那是一个略微阴暗的下午,我的寝室也是阴暗的,我绕过连片的脏水,一头转进114号宿舍,一道阳光射下来,我仿佛又看见洁白的衬衫在湿腐的空气中飘荡的影子,在岁月里,我烘干了头发,长了胡子。
“我叫徐登临。”说话的正睡在我边上床铺,他那时竟是那样的瘦小,手臂也是那样的洁白干净。“田小云。”“呵,女人一样。”大家笑了起来。对铺的一个大高个,叫乔孟初,声音爽朗,有些呆板。“曹一。”这是一个戴眼镜的家伙,丰朗含蓄,彼时正看着英文小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伦敦地边摊三流作家的街灯逸事。
我所在的高中出混子,闹得厉害的时候,医院骨科一个月要来四五十个伤号,以至于病床也不够用。然而只是在校内横的话,不算本事,只有高一刚来的愣冬瓜会这样。那时曾有个风云人物,此前并没有什么丰绩,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老实的家伙。后来有一次跟县城高中火并,这本不是什么新奇的大仗,可是对方挑事的,原来看上我校某女,带着呼啦啦几十号人,堵在女寝楼下,这女生哪见过这些,躲着寝室不出来。所谓混混,既然收了保护费,那就得罩着自家人,何况在自家地盘被人欺侮了。于是有几个地位高的过去和他们交涉。不料对方竟丝毫不给面子,扬言荡平育才。推推嚷嚷中越吵越厉害,眼看我们这边要挨打了。这时有人提着热水壶从远处走来,这边人看见后大呼:“喂,蒋鹏,有人要抢你妹!”这一喊还得了,只见那精壮小伙,登时一个猛冲,没等县城高中的人明白过来,一个热水瓶就砸在领事的头上,砰的一下头破血流,哗,大家都安静了,领事的半晕在地,被一手提起来,后面几十个人围上来,卷起袖子就朝蒋鹏挥去,蒋鹏不管别人怎么打他,只抓住领事的一顿猛打,最后有人喊到:“快打死人了!”育才这边寝室的学生都下来了,县城高中眼看不行,扔下领头的就跑了。过了一会老师慢悠悠的过来打扫残局,吩咐学生把奄奄一息的两人抬去医院。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大家都这么觉得,直到后来蒋鹏再没来过学校。有人说那天他打的是县扶贫办主任的儿子,眼睛被他打裂,成了独眼龙。事后蒋被拉到少管所,赔了钱,学也不念了,直接出外面打工去了。
高二的时候,一天教学楼下忽然来了几辆警车,上来几个警察,二话不说就拿人,把阿麻拖走了。原来是在县城里撬了一家金店,被摄像拍个正着,于是进了少管所。那天他妈来收拾东西,一把鼻涕一把泪,跟同学说:“我家阿麻,平时老老实实,怪我没钱给他,落到这般田地,造孽啊!”想来也是唏嘘不已。
后来听说他跟人打架,一把刀把人捅死了,于是就被拉去枪毙了。那时我还跟他到水库游泳,我游到一半脚抽筋,两只手胡乱拍打着水花,他在岸上看了哈哈大笑,过了一会感觉不对,慌忙跳下水来捞我,托着我屁股,把我往岸上推,得亏他水性了得,不然那次就该被我拉下水里去了。
隔壁班有个女生叫沈媛君,清秀可人,笑起来两颊泛着红,我老是在下课的时候靠在走廊上瞥她。直到有一次,她托人给我一个纸条:“你有病么?”于是我便回她一封:“你去过伏尔加河吗?夜里船工喊着哨子,远处的火车在雪中隐现,在斯大林格勒的红砖路两旁,有一排山楂树,边上一条小河流过,那是一个少女,正靠在山楂树下,伴着哨子声缓缓歌唱,她在等火车上的心上人。如果你曾见过那样的月色,你便知道这不是病。我想,你也一定会为它流连忘返。”于是她约我到学校后山去,我和她躺在草地上,微风从我指尖流过,也从她的发间流过,她问我:“你觉得现在怎么样?”“今晚的月色很美。”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晚,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刻。若再回到那时,她问我,我会翻身抱住她,什么也不回答。
我每天给沈媛君写信,她始终没有成为我女朋友。我心乱如麻,徐登临给我出招,女生喜欢漂亮的花,你若给她送玫瑰,一定要99朵,在某个夜晚藏在她被子里,当她掀开被子看时,定会兴奋得整晚睡不着。我深以为然,这时曹一冷冷的笑了声:“你若去嫖妓,也一定能使人从良。”我顿感颓废,于是打消了念头。
我总在谈这样的事,连学习也顾不上,我自然是无心学习的,倘若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些。那年高考,寝室里四个人,三个人落榜了,曹一考上了上海交大,我们只知道这学校很厉害,曹一也很厉害,因为县里送来了锦幅,县领导亲自来慰问,班主任一瓶酒干下去,流着泪,这辈子没想到自己能教出这么个学生。我也哭了,不是因为落榜,是因为好兄弟要走了,我们在火车站送别了曹一和乔孟初,乔说要去大城市看看,在那里谋个生计。留下我和徐登临,我俩一合计,不如去当兵吧,还能吃几年皇粮。
在县里报了名,体检过后,在县城入了伍,新军装穿起来有模有样。本来说好就在县城驻扎,可是忽然上面下来文件,说要抽调新兵,名额下到连队,领导只好把我们填上去。我们坐上列车,谁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看着消失在身后的青山,我当时抱着徐登临就哭了起来。
开始大家还能互相谈天嬉闹,可是当火车开了一天一夜后,大家坐不住了,干部走过来,有个新兵问:“我们是要去哪啊?”干部说:“我也不知道。这是军事机密,我不想再听见你们的议论。”有个愣头冒出来,“不知道?那让我们去干嘛?老子要下车!”“好,你要下车?你过来。”愣头一脸不服,站了出来,话还没说,被干部一拳打在胸口,“嗯”的一个闷声,往后飞出两步远,半晌才被叫人扶起,给泼了一杯水,醒了。就这样,一个个怀揣着不安的心情,再不敢多说半句。
火车开了四天,沿途从丘陵到平原,再到戈壁沙漠,终于到达目的地,我们心里已经知道这是在哪了,心中多少有些悲戚。
在乌鲁木齐下了火车,指导员命令我们集合,未做任何休整,就开始徒步。和之前一样,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是哪,倘若就在乌市,倒也不错,入眼处与内地大城市并无太大区别。然而这一徒步大概只是噩梦的开始,谁也没有预料到之后的事,不单是我,亦是指导员。
我不知方向的随着人群徒步了大约三个小时,开始尚有阵型可言,但因各人体质差异,行至戈壁,队伍已乱作一团,指导员既没法管理也不打算整顿,只是传话“禁止掉队!”远处的太阳渐渐落到沙丘后,我忽然想起王维的“长河落日圆”,回身一看,乌市已然消失在风沙尽头。
天色渐晚,漠北的夜是这样的凄冷,温差使人难以忍受,我们还穿着南方的薄军装,怕是再过一会就要冻死在这里,正在恐惧蔓延之际,前面出现星星点点刺眼的强光,“到了。”指导员平静的说。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哨塔,各有一名荷枪实弹的警卫驻在上面,下面有一排沙包,铁栅栏门两旁各站了两名士兵。“口号!”“沙狐101!”“吁~”一声长哨响起,大门打开,我们一脸茫然的被引入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