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些”的应用说《招魂》的郧阳元素
兰善清
郧阳属于北方方言区,局部属于中原方言。在语音的变迁中,一些古音古词尚保留着,比如在g.k.h分化j.q.x的过程中,有些词就没分化,在方言中迄今仍保留着,如“去”分化后的普通话读音是“qu”,而在郧阳方言中仍存古音读法“kv”,“qu哪里”说成“kv哪里”;比如“z.c.s”分化“zh.ch.sh”,“zh.ch.sh”一部分分化出“j.q.x”,如“些”做助词时,古音读“shuo”,今天普通话读“xie”,而郧阳方音迄今仍有一些句式语气使用“些”读“shuo”的,“些”用于句末在郧阳方言中大体有以下三方面的作用:
祈使句:“凉门些(山shuo)、听话些(山shuo)、快些(山shuo)、吃些(山shuo)、咋能这样些(山shuo)”......(“些”的读音接近shan,与shuo属于同源词);
陈述句:比如郧阳二棚子戏《蔡鸣凤辞店》里的唱词:“叫三姐来,听清楚些(山shuo),我要走,你莫留些(山shuo),你双手抱住我的腿,我一脚踢开也要走些(山shuo)。”这里的“些”和古音相近。“些”在这些唱词句末没有对应的翻译,只表达陈述。
感叹句:比如郧阳曲剧《马细称婿》“举目望这青年我喜在心中,瓜子脸一双火眼煞是多情些(山shuo)!小芳我能会此人真是庆幸,还感谢大姨她牵连红绳些(山shuo)!”“些”在这句末表示感叹,只在语感上体现出来,一般不在词汇形式上呈现。
“些”的古音在郧阳方言里的三种应用,其中第二种用法与屈原《招魂》中的使用一致,它说明《招魂》创作不仅内容借鉴了郧阳风俗,在语言上也葆有郧阳元素。
《招魂》全诗282句除了开头结尾两段的偶句没用“些”做语助词外,其余偶句句尾均用“些”做语助词,一“些”到底,全是一个语调,非常别致,在屈原其他作品中罕见,在先秦所有诗歌中也都少见,可见他受郧阳方言的强烈影响。他的《大招》则呈另一种语态,诗的主题偶句末尾全用“只”做语助词,一“只”到底,一个语调以一贯之,该词的使用则受到中原方言的影响,像《诗经.傭风.柏舟》“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中“只”的应用应该是他的前师。
“些”是个会意字,从造字功能看它具有表达语气的功能,《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些”就有如此注释:“些,《楚辞》中语气词,音shuo(硕),从‘此’从‘二(气形)’,‘一’与‘二’在甲骨文中常表气息,而作‘些许’之‘些’使用,是在唐宋时才有的新音义。”
《招魂》中用“些”做句尾语助词的句子几乎都可以视为判断句,翻译出来都成了没有特殊语气的陈述句。比如: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丛菅是食些。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魂归来吧,西方的大灾害,是那流沙千里。
被流沙卷进雷池深渊,糜烂溃散哪能止住。
侥幸摆脱出来,四外又是空旷死寂之域。
红蚂蚁大得像巨象,黑蜂儿大得像葫芦。
那里五谷不能好好生长,只有丛丛茅草可充食物。
沙土能把人烤烂,想要喝水却点滴皆无。
榜徨怅惘没有依靠,广漠荒凉没有终极之处。
回来吧。
恐怕自身遭受荼毒!)
既然属于陈述语气的内容,那原诗又何必在句尾加这么个带有劝慰的语助词呢?而且所有末句都用了,这又有什么讲究?
其实,这些句子从基本语义上看是陈述,但在表达上都略略倾向于劝慰祈使,这种劝慰祈使不是十分强制的奉劝,而是商榷的口吻,由于处在漂浮无定状态的灵魂,他需要听到母亲或亲人的召唤,这种召唤不只是像“魂兮归来”那样的直接呼唤,而是述说事实、陈述厉害的引导,讲道理般的讲述着种种可怕恐怖和不可驻留的因由,这样方可让游离于外、处于惘然之中的魂灵受到亲情抚慰而翩然归来。所以就用了这种具有亦陈述亦劝导的语气词“些”,而不用"耶"或"矣"“乎”“哉”等。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一旦不小心坠入雷池深渊,就腐烂溃散不可收拾些(shuo),即便你有幸摆脱出来,那无边无际的空旷天宇也让你根本没有着落,灵魂永远的悬置着些(shuo)。这些恶果的陈述没有用感叹语气词进行渲染,也没有刻意张扬其凶险可怖,也不是自审自赏式的叹息,就只是如实的讲述,“些”即郧方言语气词“山”,在这里将所述事实轻轻的打住,语气有几分的低回。这种语气是郧阳人说话的典型语气,口语如此,在文学作品中也有表现。日常生活中父母给孩子赎魂时,语气也是这种样子,比方母亲在灶台上一边布置着赎魂的米粒一边会念叨着:“我儿你咋不小心些(shuo),你是在对门柿子树扒摔的跤些(shuo),不怕,不怕,妈妈灶台边等你些(shuo)!妈妈在此似与孩儿谈话,孩儿灵魂就在所知的那里注视着妈妈这边的言说,一番对话感应,孩儿灵魂即刻应声而归。这里不用感叹语气和祈使语气,感叹语气表达的是妈妈的自我关切,祈使语气表达的是妈妈无助的呼吁,那都不能够直达孩子游离灵魂的距离。
还有巫师对成人的赎魂,这习俗目前在郧阳农村也依然存在,巫师(一些自称神灵附体的作法之人)在敬奉的某神位前祭上丢魂者的生庚八字后开始长声的吟唱,其唱词一般都是先对自我身份的介绍,然后祈求某位神灵显灵,将某某丢失的灵魂召回,其咒词一般是这样的:“四方神祗各司其职,灵旗高阳天边些(shuo),远游的灵魂你快快来到我面前,不要被那村那庄牵跘些(shuo),筮草占卜已显灵验,亲人们都等你在漆黑的夜晚些(shuo)!”在屋内念罢几遍咒语后,再走出门外向丢魂的方向长声呼唤,这类咒语句子末尾都带有“些shuo”的语气,以表达对所求神灵的坦诚愿望。
有一种溺水而逝的人,亲人一时打捞不到尸体时也采取这种招魂的形式,唤起沉于江底的尸体浮出水面。一般是将逝者的衣服做魂幡撑开挂在船桅杆上,船边行亲人边唤着溺水者的名字,亦哭亦诉,当念叨到亲人之间的人世不舍恩情时,其句子也大多是这种带有“些shuo”字语气的对话式的交流:“孩儿啊,妈妈怀你十月等你来,等你来了还没孝亲得,你又走入另世界,孩儿耶,你回来些shuo!”
作为民间招魂不免简单单调,屈原发现这种民俗现象后,大胆借用,用其形注其神,大大强化了“招魂”的仪式和内容的完备,使民俗乡风升华为一种瑰丽的叙述诗表达和庄严的国家仪式呈现。整个《招魂》从陈述东西南北的凶险可怖到上天入地的不可取,到唯有故里的美好惬意方可回归,他倾尽了所有的想象力和语言的能耐,极尽全力渲染所有外界皆凶唯家园安好这一主旨,希望这发自肺腑的召唤能够被游离在外的孤魂听到后欣然归来,让亲人们或曰国人们心灵不再伤痛。为表达这一澎湃磅礴、长歌当哭的超迈心衷,作者在句式使用上完全破格反常,“些”字句原本就是语气缓释的、压抑了昂扬情绪的语态,连用势必提不起语势,然而作者不在意语势形式上的格调,重在心绪的淋漓,不惜把一种平仄顿挫的语气重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低回,低回到夐不见影;平抑,平抑到游丝一息,深澈如海,悠远无际。
“些”,一个寻常郧阳方言词被《招魂》大用、用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