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和下神的领域曾经都是位列神位的神,然而在经历过葬生仪式后他们便化作了神界的一部分。
崖楼悬浮在落日的余晖上,我站在崖楼顶端像是笼罩在赤红的海洋里一样张望。
我得到了神位,我可以控制世间每一缕光,窥探芸芸众生的喜悲。
失得相生相灭,西远曾说的一句话,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只有某一天我不在了,那些忘不掉的、忘掉又从回忆里跳出的火花就不会再像魂魄一样附在我的身上,或许那时我就会明白光和我的存在为了什么。
神界表面看上去宁静平和,实则风暴不断。
早在一千多年前,凡世昊天因不满天道,杀进神界。东神西佛两大敌对势力决定联合对抗昊天,却以失败告终。
身为最高掌控者的玉赤大帝和极乐天佛两人,前者被杀,后者魂魄被昊天砍成碎片堕入人间。但随后昊天葬身于梵天之境中,群龙无首的神界再起波澜,以阳武大帝和须臾天佛为首的势力将神界再次一分为二。
自我和西远进入神界开始,每日都能听到葬生仪式上敲响的悲歌。
我问西远:“神佛本是超脱于凡世之外的存在,分明痛恨战乱杀戮,向往平静,为什么不能专注于修炼,而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我说你的脑袋肯定他娘的是锈掉了,修炼为了什么?悟道?那‘万物无邪,本是虚无’的鬼道理不管你信或不信,反正老子不信。”西远盯着我,突然认真起来:“命运不会让咱们每个人都如愿避世,死亡是为了重获新生。”
日升月沉,光景轮转。岁月洗不掉神的贪婪,那些不满的心、阴森可怕的瞳孔寄生在每个人的身上。
西远将自己裹进他的黑色鬼袍中,只留一只眼睛在外面,他认真道:“如果有人突然向你靠近,你记住,一定要弄清他的目的。”
我开玩笑道:“如果是你呢?”
西远的身形轻颤一下,扯下鬼袍盖住他另一只眼睛道:“你按我说的做,拒绝他,不管来者何人。”
《天律》没有规定神之间不能相互争斗,有实力你就可以随时取走他人所谓的不死之身。
我想我若死掉,整个轩辕大陆和九天神界会不会陷入黑暗之中,会有人为我就像我为水仙百合的死而伤心?
会的,一定有,至少,可能出现的黑暗是为我哀悼。
同为上神的龙萱对我道:“光不会消失,黑暗更不会降临。光本身不受任何力量限制,它是真正自由的。”
龙萱是风法则的掌控者,拥有让整个神界垂延三尺的美貌。
神界的女人经过神界充裕的灵气滋养都得以脱胎换骨,但龙萱的美无疑最令人心动。
可她让人忌惮,她和迹宸一样能看破一切。无论人神仙佛妖,心中都藏有秘密,或者美好或者阴暗,但秘密之所以为秘密的理由是绝不轻易与人分享。
而龙萱想知道的事情隐藏只是徒劳。西远说他要杀掉龙萱,但从未付诸行动。
龙萱经常来崖楼作客,而崖楼的顶端是观星赏月的最佳位置,但龙萱来的时间却不是入夜。
夕阳西下。
柔和的光线将龙萱围住,像是披了一件红纱,柔美而不失孤傲的气质令人着迷。
我不去看她,因为我不想在四目对接时,像一只脱了毛的羔羊一样呈在她的眼前。正如所有的神一样,我不想被看穿,看透我内心的渴望,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心底在渴望什么。
我逃不掉,我无法回避。我终于对视龙萱的眼睛,幽怜而深邃,她微紫的瞳孔里嵌入一对蓝玉的眼睛,晶莹透彻。
龙萱对我讲了很多她在别人眼睛里读到的故事。
她说:“心若装了太多事,不管属不属于自己都累。”
我张开宽厚的手掌,撑在金色的瓦片上,手背的纹路被泛红的光映的发亮。
我一直好奇西远的来历,就问龙萱:“你对西远了解多少?”
龙萱的视线移向远处,“老实说,我有时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以生命形式而存在。”
我觉得龙萱有所隐瞒,不甘心道:“迹宸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西远怎能做到,而且他的灵力和我不过伯仲。”
龙萱的呼吸深了些,她淡淡道:“这和灵力无关,我不瞒你,因为你和崖楼很像。”
“崖楼?”望着脚下一片片相连而成的金石玉瓦,我不解。
风撩起龙萱长发,她笑道:“你可知从九天神界逃亡轩辕大陆,违背封神迹宸的后果?”
神界是无数人梦想的天堂,他们渴望进入神界,可他们不知进易去难。
这里是一座隐形的监牢,把所有神捆在一起等待死亡,等待一个能从深渊里逃脱的机会。外面的人想进,可笑的是里面的人却想逃,远离这座墓地。
“崖楼想摆脱神界管制。”龙萱目光投向远方,安静的半壁天空瞬间风云翻涌。“他说每件事物都有存在之理,可迹宸让他的自由受了压制,迫使他想离开神界,但迹宸怎会答应。崖楼要杀掉迹宸,那样就没人再命令他。他根本打不过迹宸,被刺瞎了眼睛,迹宸是神,在他手下我们和凡人无异。”
崖楼居然做过光法则掌控者?龙萱所言令我生疑,因为有一点我能肯定,崖楼绝不会对迹宸起杀心,光元素引导的最强神术《回生》是起死回生之术,不具有其他法则的威力巨大的打击伤害。光象征生长,而以光元素为基础的普通神术对迹宸来说如挠痒一般,崖楼又怎会以卵击石?
我说:“关于崖楼的这些事情从何得知?”
“迹宸的眼睛。”龙萱躺下,衣裙铺在崖楼的瓦片上,她抬头望着空荡的天空。
崖楼的过去我不知,他是我的领域,更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和他的名字一样,开在天崖即为尽头的楼。
我低头,好像第一次触摸到除我和龙萱之外另一种生命的存在。
我突然很想离开神界,我不奢望自由,只要找回我遗忘的东西,揭开识海中那个背影的面纱就好。
“崖楼最后叛离了神界。”我说。
“没迹宸的同意,谁都走不掉,迹宸说过,‘既然来了神界就好好做个神......’”我们脚下依然是密集的祥云,它们将崖楼若隐若现地罩在其中。
“你和崖楼的确很像。”
“像?”
“感觉,或许因你们都掌控光的原因...”
“关于崖楼,他的结局怎样。”我很想知道,假如是真,崖楼为了自由究竟能做多大牺牲。
“后来,后来......”我不记得龙萱重复了多少句“后来”,我提醒她停下来,于是她祭出琴,细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一串美妙的音符在她灵巧的手指下响起,我被琴声带入一个幻境。
幻境里,龙萱在一个人的怀里轻声哭诉,那人一身焚光袍,等等,焚光袍?他的脸长得竟和我一模一样?
“崖楼。”龙萱轻声道。
难道历届以来每一位光法则掌控者都用同副皮囊?也许是,元素总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包括相貌。
“为什么你低头不语,不肯看我一眼?”龙萱只顾倾诉,却没发现崖楼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睛只裂开一道细小缝隙。
缝隙处噙着一点亮光,那不是泪花,是血。他多次试图张开双臂拥抱龙萱,可全身使不出力气,甚至嘴巴都张不开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分明可以听到龙萱哭诉的声音。
而崖楼呢?或许他的内心正遭受更大的痛苦吧。幻境里除了龙萱和崖楼还有一人,那人在笑,放肆的笑声在幻境里回荡,经久不息。
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和我识海中一样是个黑影。
西远吗?不,不可能,西远和我同时成神,崖楼在神界的时候,还没有他,那会是谁?
“迹宸。”龙萱的回答把我从幻境里拉了出来,轻声道:“崖楼打伤界门守卫,被抓了回来。迹宸将他放逐在一个庞大的幻境里,他造的幻境毫无瑕疵,所以我们不能违抗迹宸。”
“崖楼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不会的...崖楼肯定活着,我能感受到他...他没有离开...”泪珠捅破那层薄薄的水雾,从千尺高的楼顶摔落,穿透层层祥云。
空旷的四周,迹鸟不时鸣叫,声音时而清脆时而高吭时而悲凉。
龙萱的灵力融掉眼角的泪,我听到了她不安的心跳,而我能做的就是用光尽量温暖她的身体。
夜幕降临,新的一天正借黑夜轮转。神界一天,凡世一年,我和水仙的岁数相仿,如果按天来算,我来神界已六百七十天,用人间的历法换算,便是六百七十年,相对于神界来说,六百七十年微乎其微,但我却厌烦了这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生活,每日小心翼翼,防备猎杀。
每位神都在为自己占据领域的多少而感到骄傲。东神界上神共计一百零六位,如今有五十个领域空着,等待新主人接受葬生仪式进行元素混沌之力。
在此之前,《天律》规定,杀死前任上神可获得领域,但不能继承第二法则,一位上神掌控一种法则,千年不变,这是天律。
西远的领域,加上他的“千树”,共二十六个。
而我只有一个,崖楼。
我望着黑白各半的崖楼默道:崖楼,我懂你的感受。我站起身,抬起手臂,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汇聚而成的焚光袍在风中舞动,和周围的空气摩擦出“呲呲”响声,以我为中心的这片领域正疯狂旋转。
龙萱的身体渐渐透明,融进了空气。
每每入夜,她就离开这里,因为那时我的领域没有崖楼,只有光。
我是光。可我一合上双眼就会身处一个巨大而漆黑的幻境之中,幻境里一个舞动的影子深深诱惑着我,拉着我陷入黑暗深处,六百七十年不曾改变。
我将所有光线都努力集中到影子身上,试图照亮她,但光线全被影子吞噬掉,我找到西远,希望使用影法则让她显出模样。
但西远拒绝了,他围着我转着圈嘲讽道:“你他娘的这是刁难我!你描述的那种玩意根本不属于我的范涛。影子一旦和他的本体分开,就会拥有独立的意识,除非他想显出本体,否则永远都是黑影。不要在找过去了,它愿意在你脑海里跳,你就让跳,死不了的事情就无关紧要。”
我怒道:“紧要!对我来说这十分紧要。”
雪花落在西远的鬼袍上,远远看去,好像一幅黑白色墨画。
西远躺在冰山顶峰,离悬崖不足半尺,只要一个翻身就会落进万尺深的崖底。
“我要离开了。”
“哪里快活去?”
“从哪来到哪去。”
“你他娘太固执,你就不知过去那些人早该死光了!你是神,他们是人!他们都是凡胎!”
“但他们活在时空法则中,在特定时间应该永恒存在,只要我回到六百七十年以前.....我要找到时空老人。”
“时空老人?你这几百年可见过阳武大帝?那黑心老头比阳武行踪诡秘。他提出的无耻要求,要我们这些高贵的神诚心祭拜他五百年,他才考虑是否相见。即使相见,那老头也只会对你讲些‘命运不可违背’,‘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套话。”
“你怎会知道?”我盯着西远的眼睛,生怕错过他的一丝情绪变化。
西远转过身,低声道:“我影帝是谁,天上地下,无所不知。”
他在扯开话题,定有事瞒我,但我已无心猜测,六百多年的岁月,西远对我是一个谜,而光与影本就对立。
“如果我回去是命运安排又该如何?”我说:“时空老人的祭拜从我入神界第一天就开始,距今已六百多年......西远,那个影子在呼唤我,我清楚她在遭受苦痛。倘若命运真的存在,那我所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命运驱使?”
“命运?......可我的命运注定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种东西谁说的清楚。生灵活在大转盘上,一切看似未知却已成定数,就算刻意挣扎又能改变什么?”
“但如果不挣扎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离开冰山时听到西远重复默念道——如果不挣扎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龙萱、西远、水仙、百合.....占据东方神界的一百零六个领域,分别代表光、风、影、水、雪......自然万物里的法则。
我要回过去,需借助时空法则力量,依靠时空老人为我开启特定传送门。
时空老人没有固定领域,而是游离神界,据我所知,他是唯一一位可以进入东西神佛两界、且同时掌握时间空间两种无上法则的神。
老人见证了神界自诞生以来的兴衰交替,他立下规定:求吾者,设坛,虔祭五百年,有缘吾自见。
老人却如西远说的一样狡猾,不考虑缘分的情况下,只虔心祭拜五百年这一苛刻条件已将许多人拒之门外。
“光——”我正在幻象中努力靠近那个影子,突然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呼唤我。
夜幕染黑了崖楼,风轻轻吹打窗子。眼前,一个满脸皱纹胡须的老人弓腰盯着我,眼睛在皱纹的压迫下眯成一条缝,他微微睁大一点道:“汝是光?”
“没错。”他让我惊叹,神界里能在无声无息间靠近我的没有几个。
老人的白发在黑夜中飞扬,转身背对我道:“汝祭我六百年,汝道想回,而汝可记得当初为何而来,如今因何而去。”
为何而来?我努力回忆,但记忆翻来覆去都是一片空白。而每当夜幕降临,黑暗渗入全身每个毛孔时,影子偏偏如约定般呼喊我,仿佛她在遭受巨大折磨,声音凄凉悲伤,而揭开她的面纱正是我回去的意义。
“借时空力量终将被时空力量改变,一切早注定,汝何苦执著?”
“既然老人你选择见我,说明你决心帮我,又何必再费唇舌。”
老人微微笑道:“时间是条不规整的线,每个弯曲之地重叠产生入口,不同的入口在不同的空间里,汝的路被迹宸封印在岚沙谷谷底,那里是迹宸的过去。切忌: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有缘,入口当显现。过去已过,不论灵力强大与否都无力更改。你我约定不得动用神术,并在入口显现后立即离开。”我将光注入时空法则中,与时空老人签下《神契》。
时空老人周围的空间扭曲、坍塌,直到没入黑洞中。
通往六百七十年前的凡世入口在迹宸生活的年代,究竟是谁造就了如今的封神?
走时我再见了一面西远,西远裹着他的鬼袍躺在峰顶,仿佛是在思过,雪已经高过了他的身体,将他整个人囊在里面,勾勒出温柔的轮廓,亮若星辰。
我听到西远自言自语道:“走的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