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连达回到家的时候,发现老婆林艳的脸色不大对劲。
还没等他开口问老婆大人怎么了,林艳就用下巴朝客厅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找你的”。
张连达的目光顺势看向客厅,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年纪大概二十多岁,西装革履,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正四处打量着布置奢华的客厅。
“这是谁啊?”张连达低声问。
“不知道。”
人看着不像坏人,可这人是谁?自己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官场上的哪位祖宗?哪个老朋友的儿子?再不成,难道是自己未成年的女儿交了男朋友?张连达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想要快速确定此人的身份,不然让对方发现自己对人家不认识也没印象,岂不尴尬?可任凭他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人是谁。
但作为纵横商场多年的老江湖,这点事也难不倒张连达——先聊着呗,他有本事在三句话内不动声色地确定对方是谁,然后该怎么聊怎么聊,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不过有一点让张连达深感安慰,来者是个男的——若是女的,肯定免不了跟林艳多费口舌。
他带面具似的堆起笑脸,无比热络地跟这位仪表堂堂的青年才俊打招呼:“哎呀,久等久等,你看我这一天天瞎忙,每天都这么晚才回来……”
“爸,我是小东。”仿佛料定对方不会认出自己,青年才俊开门见山地自报家门。
他叫张志东,是人们知道的张连达在这世上唯一的儿子。
张连达的表情瞬间僵住,跟他一块进来的林艳也很意外:刚才这人进门只说找张连达,自己问他有什么事,他并不多言,只是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找张连达。虽然现在家里的生意主要由张连达打理,但林艳结婚之前也跟父亲在商海战斗多年,说话办事很有分寸,明白人家不说,没有刨根问底的道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是老张跟他前妻的种。
“你来干什么?”张连达不由自主地换上一张冷脸,刚才因为见到亲生儿子卡壳掉线的脑子又恢复了运转,设想着接下来的画面:他妈病了,来找我要钱;要我给他安排工作;他要结婚了,求我给他买房;张连达打定主意,一定一口回绝——与往事干杯可不就要干个痛痛快快,哪有拖泥带水的道理?
张晓东看着眼神里充满防备的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黄花梨木的茶几上:“我来还钱。”
哦,不是来要钱的——张连达和林艳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可问题又来了,还什么钱?
“还什么钱?”思想稍稍放松了一下的张连达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张志东的语气真诚而令人感动:“爸,从小学到大学,这么多年,您一直在不断地给我寄学费和生活费,让我安心学习,不用像其他穷人家的孩子那样为钱发愁,去打工。现在我毕业了,挣钱了,才知道挣钱的不易,也理解了您的辛苦,这里面是二十万,差不多够您这些年给我的学费和生活费总数,至于您供我去新加坡留学的钱,我现在还没有,不过我一定努力工作,争取早日把钱还给您…….”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林艳越来越黑的脸,张连达急急打断儿子的话,“我从没给过你一分钱!”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显得没人味儿,但张连达实在顾不了那多了。
张志东嘴里的话仍然自顾自地向开闸的洪水般地涌出来,“不经意”地点了火药桶:“我永远忘不了你给我写信、打电话时鼓励我的话,您让我努力学习长本事,说我是您唯一的儿子,以后家里的企业就靠我了,我这么多年时时刻刻不敢忘记您的教诲……”
“你放屁!”跟张连达嘴里的“屁”字一起出来的还有林艳茶杯里的水,不偏不倚地泼了张连达一脸。这个女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是没有生出儿子,但想到整个企业都是自己父亲一手创办的,她从没担心过,毕竟她不是嫁入豪门的灰姑娘,肩负延续香火的重任,可没想到张连达这个王八蛋居然盘算着让自己的儿子谋权上位。
张连达一边用手擦掉脸上的水,一边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疯了吧,我什么时候给你钱去留学了?什么时候说过让你接管我们家的企业了?你想坑死你爹是不是!”
张志东好像很理解地一笑:“太晚了,我就不打搅了,”说着把卡推到张连达面前,“钱你收好,密码是你生日”。
随手带上门出来的一刹那,张志东听到了女人的咆哮声。
2
古人说“乐极生悲”是有道理的。这段时间张连达连着谈成了几笔大买卖,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让一向看不起他的岳父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不曾料到被自己十几年没见的儿子把生活搅得乌烟瘴气,林艳一直逼他把话说清楚,还告到她父亲那里,父女俩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决定约这个小兔崽子出来谈谈。
张连达提前半小时来到约好的茶楼单间,让秘书把设置好的录音笔放入公文包后离开:小样,跟你老子斗你还嫩了点。
早上十点钟,张志东准时出现,一身帅气的西装让他散发着浓浓的精英气质。张连达不得不承认,儿子的形象比自己好多了,自己哪怕穿上好几万的阿玛尼也掩盖不住满身的暴发户味。不过他今天可没有心情欣赏自己的帅儿子。
谈话开门见山。
“为什么?”
“为了让你倒霉啊!”张志东随手将手机放在桌上,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他。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生他却没养他的父亲。那年他十岁,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到奶奶家,求她带他去找爸爸。志东在地下车库里见到了父亲,但等待他的却不是父子重逢的喜悦,而是父亲对待猫狗般的推搡和呵斥:“快滚,永远不要来找我!”说完还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生怕别人看见。说完又转身训斥老太太:“以后不要带他来找我,让林艳看见了咋办!”他那次去找父亲是想要开学的学费,但张连达一分钱也没给。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幅画面像一根刺一样扎进张志东的身体里,伤口发炎、溃烂,始终不曾愈合。他真的上了大学,还去新加坡留了学,不过都是他勤工俭学换来的,与张连达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现在,他觉得张连达的好日子过了那么久,该让他受点罪了,毕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看对方如此决绝,张连达决定使用苦肉计:“当年的事你别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我刚进入林家,还没站稳脚跟,很多事都说了不算。等后来我想要暗地里接济你们母子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你们了。”
张连达本是给林家送蚕茧的供货商,做梦也没想到会被林艳看上。奈何他结婚早,22岁就生下了张志东,但在那个法律意识普遍淡薄的年代,张连达与结发妻子只摆了酒,并没领结婚证,所以张连达决定瞒天过海,抓住这一生中可能仅此一次的机会,攀上高枝当凤凰。
林艳与张连达结婚两年后发现他在乡下有老婆和孩子,张连达迫不得已承认了,但发誓早已跟前妻和孩子断了联系。林艳虽然心有委屈和不干,但想到刚出生的女儿,想到他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再想到他结婚以来还算老实,对自己也算一心一意,就忍了下来。这么多年,她的生活从未被这两个人打扰过,以致于林艳都快忘了这件事。
张志东冷冷一笑:“我妈等不到你的接济了,她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
死了?死了好呀,又少了一桩麻烦,想到这里,张连达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
“张连达,你当年为了自己飞黄腾达不顾我们母子死活,你知道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这么多年你对我们不闻不问,我需要交学费交书本费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我妈穷得只剩几块钱,只能吃馒头喝凉水度日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我熬过来了,那么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骂吧骂吧,只要你把实情说出来,骂我祖宗八代都行。只要把这段录音放给林艳和岳父听,就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嘴上还是要争辩几句的:“我当年真的是身不由己,我刚到林家,财政大权不在我手里,我表面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林家姑爷,其实一点实权都没有……”
张志东突然话锋一转:“是啊,你没有能力照顾自己的老婆孩子,却有财力包养小老婆。”
原本以为万事大吉、谈话马上可以结束的张连达听到这句话如五雷轰动,都结巴了起来:“你……你……胡说……胡说……什么!”
“名城路28号馨雅苑的独栋小洋楼里住的是谁?李静怡,别说你不认识。要说这姑娘长得可真漂亮,确实比林艳强多了,人家岁数小啊,比我还小两岁呢,”张志东戏谑地眨眨眼,“最重要的是,还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
张连发怒不可遏:“你竟然敢调查我!”
张志东点点头:“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嘛。”
“你想怎么样?”稍稍镇静下来的张连发觉得这事有得谈,“你想要多少钱?”——只要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对方摆摆手:“谈钱多伤感情,毕竟你是我亲爹嘛!而且我现在也不缺钱!”
张连发都快哭出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你倒霉!”
“我现在已经很倒霉了!”
“那是你自己作的孽!”
“你到底想怎么样?”张连发用拳头把桌子敲得咚咚直响,杯子里的茶水洒了出来。
张志东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我还没想好,要不下次告诉你?”
张连发气结。
张志东起身准备离开,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来,晃了晃手机:“如果你想给你老婆听录音的话,可以,你给她听删减版,我给她听完整版。”
3
茶馆会面的日子是2015年3月18日。
那天之后,人们不断听到关于纺织大王女婿张连达的笑料:用20亿买下毫无商业价值的地块、决策重大失误致使公司损失数千万、跟舞厅小姐鬼混被抓现行,直至被林家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