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咱们明个儿就又要上战场了,这回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老大哥张全先说了一句。
“如今两边的形势都不好,估摸着这是最后一仗了。”
“看上面的意思,明天这仗不好打,怕是要死好多人的。”说这话的的是老小刘田。
刘田的发小宋丰德说:“田子,平白无故的你说这丧气话干嘛,你枪法精准拳脚熟练,到时候定是能斩杀敌方将领立头功的。”
“是啊,田子兄弟功夫好,杀一个将领便能得十两金子,不像我们这些粗人,只能多杀几个大头兵攒着换银子。”又有几个人七嘴八舌的附和着。
“兄弟们,这一年你们赞下多少银子了?大哥我已有十八两了,够置三四亩田地了,我家那婆娘知道了定然欢喜。”
“我有二十多两了,在我们那儿也够娶媳妇了。”
“我命好,上回得了十两金子。等到回家了给我媳妇儿打个镯子,让她在父老乡亲面前长长面子。”
刘田心不在焉的听着他们说话,一颗心却忍不住飞到了家乡的未婚妻那里,一走两年,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模样了,当日自己走时那傻丫头可是哭的泪眼婆娑的,生怕再也见不着自己了,若是自己平安回去,就讲所有的银钱交给她置产业制地。
刘田与未婚妻是青梅竹马,他第一次见那傻丫头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就连那丫头的名儿都是他因他而来的。
梨花村白家。
“前两日婆家事多,因而今天才带了你侄子来看望,不知嫂子身子如何?”说话的是刘田的娘刘张氏,她口中的嫂子叫的便是白曹氏。
“挺好挺好,我又不是头一回生孩子了,且这孩子比他哥哥身量小,生的时候更省力些。”
“这就是我那小侄女了吧。哟,看着眉眼与嫂子很是相似,将来定是个清秀的小美人。”
“几日不见,你这口舌倒越发伶俐了,我只不理你。田哥儿来,快过这儿看看你妹妹。”
“妹妹,妹妹?妹妹是什么?”三岁的刘田口齿不清的说。
“妹妹和你一样,都是小孩子。”白曹氏柔柔的说。
“她会和我玩么?”刘田心里貌似只有吃和玩。
“妹妹现在还小呢,等她大了就可以与田哥一起玩了,田哥儿可喜欢妹妹?”
“喜欢。妹妹长的粉嫩嫩,就像娘滚的大元宵。娘滚的元宵又甜又糯,我最喜欢吃了,妹妹长的像元宵,所以我也喜欢。”
“到底是个孩子,就爱吃的。”说话的是白父一同进屋的刘父。
“话说侄女还没起名呢?”
“没呢,这几天我与相公日思夜想,总是想不到好听的来。”
“媳妇儿,方才田哥不是说咱们姐儿像元宵么,正巧她也是元宵节生的,不如就叫宵姐儿吧。”
“我看成。”
“白大哥这名起的好。”
两家人纷纷符合。
“娘,儿子回来了。”
“回来这么晚可饿了?快将手洗洗过来吃饭。”
“不着急娘,宵妹妹托我带了些集市上的小玩意儿,我先去白叔那里把东西给她。”话音儿都没落,十岁的刘田就急匆匆的奔出院子。
“这孩子一天到晚的什么心都不操,就想着曹姐姐家的丫头。”刘张氏无奈摇头。
“俩孩子看着顺眼,你管他们呢,只要不过火就好了。话说回来,前两天我还还和白大哥商量着再过几年给两个孩子定亲呢。”刘父揽住刘张氏。
“这敢情好,宵姐是我看着长大的,田哥儿定了她我也放心。”
“话虽这么说,不过还得田儿争气才好,我听说对门的宋大哥也替他家德子相中宵姐儿了。”
这边厢夫妻俩唠嗑,那边厢刘田已经拿出小玩意儿来逗宵姐儿开心了。
借了刘张氏的话,宵姐越长越像白曹氏,尤其那一双杏眼,年纪虽小倒也神采飞扬,开心的时候眼睛里亮闪闪的,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好看,至少刘田一直这样认为。
此刻白宵正拿那星星一样的眼睛望着刘田,眼里都是喜悦:“田哥哥你最好了,每回都给我带东西,真是麻烦你了。”
“宵妹妹喜欢就好。”许是练武的时日长了,刘田的性子变得愈发利落沉稳,说话总是很简短,不过白宵不介意,左右她爱说,田哥哥只要听着就可以了。
“田哥哥平日练武可辛苦?前两天爹还说把哥哥送去田 哥哥的武馆练练呢,但是娘心疼,所以没送成。”
“前两年确实颇为辛苦,这两年习惯了,倒也好了。”
“那就好,以前田哥哥每次过来身上都有淤青,我看着便害怕。对了田哥哥,今天晚上娘炖了猪肉,哥哥可要留下来用些?”
“不了,我爹娘还在家里等我。”
“那哥哥就带些走,回家吃也是一样的。”看了看刘田想要婉拒的神情,白宵撒娇说:“哥哥可别拒绝我,不然我可就生气不理你了。”
“好好好,妹妹既这样留我,我怎能带呢?只是麻烦白婶子了。”看见白宵可爱的神情,刘田哪里还会拒绝。
“不麻烦,反正婶子就爱弄这些。”白宵还没出去张罗,白曹氏到挑了帘子进了里屋,手里捧着的纸包里就是才刚炖的猪肉。
刘田赶忙站起来,毕恭毕敬的双手取过纸包,然后转身又说了一句:“宵妹妹,赶明儿村口梨花开了你与我和德子一起去摘吧,回来制酒做胭脂都挺好的。”然后飞快的窜出去。
深夜白曹氏对白父说:“这张姐姐的儿子真是不错,生的一副大高个不说,学了几年武行事带人倒也稳妥有礼,难得的是肯惯着咱家闺女。”
看着妻子一脸的满意,白父故意装作一脸不明白的样子说:“人家儿子再好也是人家的啊。”
“你呀,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我不知道你前些天和刘老弟说什么了。”白曹氏胳膊肘一抬,撞了自家当家的一下。
“你既知道,还说着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早些定下?”白父恢复了平素严厉的表情。
“那是自然,左右这两孩子关系好,要是定的晚了我总怕中间出什么幺蛾子”白曹氏有些不放心。
“嗯,我再想想。”
这么着又拖了几年,刘田十四岁那年的中秋,两家人团团圆圆的坐在一桌吃了顿饭,两人的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寻常乡野人家规矩也少,更是不提什么避嫌。
那天听着两家大人说的话,渐渐懂事的白宵脸红了一次又一次,平日的活泼娇俏再也不见。
而刘田则是看了对面的青梅竹马,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两个当娘的本想拦着,可刘父和白父一个说男儿家就该这样豪气,一个说我老白的女婿就该有如此酒量,到头来刘田竟是醉了。
喝醉的刘田是被哥哥架回去的,一边走还一边朝着白宵嚷:“妹妹如今和我定了亲,那就是我媳妇儿了,今后可不许和别家哥哥弟弟有什么。”
然后又一脸认真的嘟囔:“明天去了武馆就和宋丰德说这消息,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小子喜欢你,闲的没事就爱往你跟前凑,妹妹长妹妹短,吃的玩的都先紧着你。哼,如今你成了我媳妇儿,看他怎样。”
被哥哥拽出十米开外,刘田又喊了一句:“以后不许给他喝你制的梨花白。”
定亲后的刘田练武练的愈加认真,而他的发小,拳脚功夫一向寻常的宋丰德也开始下苦工了,很是得了师傅几回赞扬,到了后来更是与刘田一起被称作武馆双杰。
刘父看见二儿子争气,心里乐的几乎开花,不过也没忘了联络联络旧日的好兄弟给儿子谋个好前程,可这时候,上面开始征徭役了。
这徭役是三年一征,上回征的时候刘田才十二,还不到年纪,可这回已经人高马大的刘田可再也避不过去了,只能收拾铺盖准备走,宋丰德也与刘田一同去。
临行前,刘张氏和白曹氏拉着他的手说了一车嘱咐的话。
白宵把一个布包递过去,坚定的说:“白哥哥,你去吧我等你。”然后本来还想说什么的,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哭了出来:“田哥哥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你放心走,我会常看刘婶的,我定不和村里其他小子说话,但是你一定要赶快回来啊,我刚埋的梨花白还等着和你一起喝呢,我刚学会的炖猪肉你也没来得及吃呢,呜呜呜……”
“田子,田子。”老大哥拍了拍刘田,他却只是一心回想着往事。
“大哥别理他,这小子肯定是想他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儿呢。”
“是了是了,这炖猪肉不给他,咱们几个吃了就是了。”
没想到“炖猪肉”三个字却勾回了刘田的魂儿:“哎哎哎,哥哥们这就不厚道了。”让后便那筷子加了一块有喝了一杯酒,咂咂嘴说:“这肉我未婚妻也会炖,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不过这就太浊了,和她制的梨花白没法儿比。”
“得了吧,这话哥哥们都听你说了多少回了。”
“待会儿怕就要说你媳妇儿给你缝的衣服做的鞋纳的鞋垫了!”
“说的没错,当时候你成亲了哥哥们一定天天去你家吃酒,看看你那小媳妇儿的酒有何出众,再尝尝她炖的肉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一群人起哄起得热闹,刘田“嘿嘿”笑着,只他身旁的宋丰德笑得勉强。
从天蒙蒙亮到艳阳高照再到残阳如血,这仗已经打了快一整天。这样长的时间,再年轻力壮的士兵也扛不住了,无奈人命关天胜负在即,他们拼了命的的厮杀、受伤或是迎接死亡。
后边的鼓敲得激烈,前面的仗打得热烈,塞外夹杂着血腥味的北风将两边的军旗都吹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合着刀枪棍棒的相撞,站城墙上说句话都未必能听清。
不过,想也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站在城墙上,当官儿的惜命,早就在城楼里猫了一天。
披挂着皮甲的刘田一身血混合着汗,睁得铜铃似一般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意,同队的兄弟们早就被冲散,只能各自为战,看见敌人就杀。
刘田已忘记自己杀了多少敌人,脑中唯一想的就是这是最后一仗,挺过去就能回家见爹娘,见宵妹妹了。
“刺啦——”那是他的枪划破敌人战服的声音。
““蹼。””这是他捅死敌人的声音。
他愈来愈兴奋,却不防斜刺里重来一个敌人,瞧着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两人用刀枪不过瘾,竟赤手肉搏了起来。
最后他掐了那人的脖子,对方一脸猪肝色,可是突然他感觉一把利刃插进了自己的后心,然后鲜血汩汩流出。
血留的缓慢,他倒下的也缓慢,他倒在地上那一刻,双方同时响起鸣金收兵的声音。
敌人望了回去,又看看他,眼中有些不可置信,更多却是遗憾。他低声说道:“兄弟,对不住了。可是你不死,便只能我死了。我不能死,我老婆闺女还在家等我回去呢。”说话的时候,唇下的痣也随着动。
那声音混在冷风中,低不可闻却充满脉脉温情。
刘田想说话,却失了力气,那人见他可怜,从刘田身上摸出一条绣了梨花帕子来捂住他的伤口:“我走了,你保重。”
不远处的宋丰德正与一名敌兵打得死去活来,突听见收兵声便一把推开了对方,看看周围发现刘田不在,又踉踉跄跄的搜寻。终于,在百十步开外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刘田。
“田子,田子!田子你坚持住,我这就抱你回去看军医!”宋丰德抱着神志不清的发小一路往回跑,刘田后心的那块绣了桃枝桃叶帕子像落叶一般落在泥土里。
“德子……”刘田嘶哑着嗓音。
“田子,你说”宋丰德几乎要哭出来。
“德子,你不用费劲了,我不行了,不行了……刚刚掉了的那块帕子,是宵妹妹为我绣的,你帮我捡起来,收好了,回去还给她,再告诉她,咳……”刘田一边说一边咳嗽了起来,后心的血也流的更凶,将宋丰德的袖子染的殷红刺眼。
“我知道,我知道了,你先歇歇,咱们去看医生。”宋丰德泪流满面。
“告诉她,她的田哥哥回不去了,让她另寻良人吧。”刘田恍若没听到一样,自顾自的说:“你就不错。德子,你回去娶了她吧,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她,我俩定亲之后你也一直想着她。我不介意,若是能你一定要与她成亲,替我照顾好她,把她交在你手里,我才能放心……至于我挣得的钱,那两锭金子你交给我爹娘,他们老来失幼子,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剩下的银子就给了,给了宵妹妹。她绣工好,还爱制酒,有了这些钱她爱开个绣房酒坊都不错……”刘田嘴中喃喃,眼神却涣散。他无力的盯着家乡方向的蓝天,仿佛那样就能看到想见的人一样。
抱着他的宋丰德泪流满面。
刘田之后又嗫嚅说了什么,宋丰听不见,他只知道自己的兄弟要死了,而自己心爱的女人还在等兄弟回家。
刘田慢慢失去了意识,蓦地视线里出现了一朵小白花,白的想她的姓,她的皮肤,她用来制酒的梨花……
又是一年制梨花白的时候,二十岁的酒坊掌柜白宵姑娘终于要出嫁了,嫁的是武馆师傅宋丰德。白宵出嫁那日很是热闹,酒坊特将掌柜亲酿的梨花白送给围观的人们。
人群中还有有那不知情的交头接耳的询问着掌柜怎的成亲这样迟,却被旁边人狠拍了一下,悄悄的说道:“这白掌柜的原来是有未婚夫的,是宋师傅的发小,也是一个战壕的兄弟,只是他命薄,打最后一仗的时候竟然被捅死了。白掌柜和未婚夫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听了消息原说是要终身不嫁的,可是不知怎么被宋师傅劝动应了宋家提亲,只是要替未婚夫守孝,所以才成婚这么晚的。今日是大喜,提这些事不吉利,你可别到外面张扬啊。”
一身大红嫁衣的白宵被众人围着走进屋子,又随着喜娘的话拜了又摆,二拜高堂的时候影影绰绰却见那里做了三对夫妻。
喜娘喊夫妻对拜的时候白宵转过身,轻轻的说了一句:“德子哥,谢谢你。”
谢谢你从小到大关心我一如既往,谢谢你在战场上那么照看他,谢谢你给我的那块帕子,谢谢你能让他的来受我一拜,谢谢你从来不求着我制梨花白。
院子外,一个唇下长了颗痣的男人带着老婆和一对儿女站在门口,将一个装满金银又用红布包了的木盒让看守的小子代送,然后一家四口朝着院子深深一拜,转身扬长而去。
村口的梨树长势甚好,梨花也开的热烈,偶尔有赶牛的老汉经过就会哼哼两句本村的歌消遣:
“梨花村口梨树栽,燕子来时梨花开,入酒制了梨花白,喝得离人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