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散文,只会默念“我手写我心”的玄学你就瞎了。除非你把日常琐事碎碎念当散文。但显然,它不是。它只是发表的日记。
正如我们写故事需要从转折开始,收敛到结局一样;散文也需要寻找一个情绪的切入点,最后收敛到情感的释放。
一头一尾,善始才能善终。头尾之间,是我们叙述的走向、情感的脉络、以及文字的秩序。文字秩序是文字美感的秘密武器。
有秩序的文字都是收敛的,最后落在你想要的点。否则,你写它干毛,日更吗? 要保收敛,你首先需要找到可以收敛的切入点,无论是取材上还是情绪上。
下面是一个简单的例文:
《荷叶母亲》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 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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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天还是菡(hàn )萏(dàn)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攲(qī)斜。在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下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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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动——
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很显然,这是一篇歌颂母爱的文章。虽然简单浅白,但给人的震撼是巨大的。作为一个粗糙的汉子,时隔多年,我也能记得结尾:
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和鲁迅: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同为本文作者不可抗拒的催泪杀。
《长妈妈与山海经》暂且不表,只说“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一句,无疑是《荷叶母亲》一文,情感的喷发点,也正是整个文章的收敛点。
收敛的事情也暂且不表,再来看看,为了收敛,作者是怎么切入的。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 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首句不说,开篇点题,文章的缘起。
主要看次句: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作者的切入点。首先从取材上。提到莲花,一下可以想到很多东西:会想到出淤泥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会想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可能还会想到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顺便又想到莲花化身魔童降世;如果你刚好有点饿还会想到排骨藕汤\油炸藕夹满嘴流油,进而想到大明湖畔吹胡子瞪眼的张铁林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关联点,如何取舍?文章作者统统不要,直接选择和主题最贴切的一个面:莲花并蒂。
团圆、相聚、亲情。
切得准、切的狠。切的很准。
散文说的形散而神不散,说的就是这些吧。看似写的都闲笔,情感都一脉相承的。不信你换个开头:
莲花自古被称为君子之花。宋代周敦颐有文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文笔有了,大师的背书也有了。但情绪上你给我扭转一个试试?没有用的美句子始终是废句子啊。句子好不好,在于是否到位,而不在于美不美。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 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瑞。”
句子好不好,不在于美不美,在于恰如其分。
[九年前、圆月夜、祖父、并蒂莲开、三姊妹].
写亲情、写传承。写团圆。
写岁月悠悠。
提到岁月悠悠,再谈一下文字的美感。前面【说句子好不好,不在于美不美,在于恰如其分】,好像在说“九年前的一个月夜”这一段不美。但实际上其实挺美。
岁月悠悠之感就是这种美的体现。
文字之美不仅仅在字面,更在于秩序、韵律和底层逻辑。
八年之久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
这就是秩序了。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
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
祖父笑着和我说
这便是韵律了。
八年前、九年前,排列形成的岁月流逝之感,这就是底层逻辑了。
散文不等于美文。不一定非要弄一些 豆蔻年华 此去经年 你若安好 便是晴天,满目珠翠,不知所云。范厨师最近饭店的生意不好,他就是闹心。不一定非要说【这一程,雨骤风急】。东北鞋拔子王有名言曰:
人呀,
此一时,彼一时,
过什么河,脱什么鞋,
有多大屁股,就穿多大裤衩。
意思就是,语言的风格,要和表述的情绪相契合。正所谓:
要古你就古到底,厚重的就像司母戊大方鼎上铜绿,触手之处都是历史的温度;
要白你就白个够,烧锅开水褪猪毛,刺啦刺啦,酣畅淋漓爽到底;
要雅你就雅到位,清雅的就像苏州园林厨房前的青苔,不小心滑倒的惊呼都是千年一叹;
要俗你就俗到家,二两白酒猪肘子,吆三喝四,打着饱嗝,飚飙荤段子吧;
前面提到了鞋拔子王的电影台词,就用另外一部电影的台词做结尾:还是最普通的句子,排列出的美感:
--7岁时,在莲花田里迷了路,日落了,心里很害怕
-9岁时,让爸爸给我买了一副拳击手套,我高兴得戴着它睡着了
-14岁时,第一次穿丝袜,脚在低腰皮鞋里感觉滑滑的
-17岁时,肯尼迪总统被暗杀,我在电视机旁呆住了
-25岁相亲结婚。婚礼当日刚好遇上台风
-27岁长女出生。工作很忙,连医院也没有去
-38岁那年夏天,我遇到了你,我们相爱了
-50岁,第一次为女人着迷
-38岁的冬天 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
-永远.....
对有信仰的人,死是永生之门
作为正经的写作人,不能相信那些【写作嘛,很简单,写着写着就会了】的玄学,还是得留心学一点套路。
比如把上面这段【一段话,一生就过去了】改头换面一下:
春天来了,屋檐下的铃铛在春风中摇摆;夏日时长,屋前老树的身影在蝉鸣中缩短又拉长;秋天我倚在窗口,头顶大雁从天空中飞过;冬天下雪了,你在想着谁?
还是简单的句子,但因为排列或者秩序,马上就“起范儿”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