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圣诞前夜,广角大楼的天台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名叫修远,是贸易公司的经理,三十一岁。
女的名叫半夏。
半夏浑身裹得像一个粽子,戴着白色的毛绒帽,脸上虽然涂抹着浓厚的妆容,但依然难以掩盖她的气色,真的很差。
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修远看了眼天台下方,他问半夏,“你是不是一定要从这里跳下去?”
半夏回答,“你也不希望看着我一直难受下去,对吧?”
这几月的化疗让半夏生不如死,得了血癌,她的头发都掉光了,腹部肿得很大。半夏原来长得很漂亮,可现在,就像一个尸娃娃。
她对修远说:“我想至少现在,我还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我死得比你早,你痛得比我牢。”
此时的修远身体昏沉,四肢无力,是受了风寒,或者是昨夜没睡好,总之,他只是凭着执念撑着站在这个天台上。
执念,是让人不悔的东西。
半夏就是修远的执念。
也就是说,一会儿如果半夏跳了去了,死了,那修远他也会跟着跳下去。
四面八方传来叮叮当,叮叮当的电子乐曲,圣诞节已至。
如果时间是一列火车,那在时光火车里最冷的一段就是12:24和12:25。
“你有没有看见天上的星星,其实星星里住着另一个世界。”半夏朝远处某一颗星星的位置指了指。
“那是什么样的世界?”
“只有我和你。”
2
探员池野躺在开着暖气的丰田汽车内,抽着香烟看着手机里的喜剧电影。
圣诞节对于这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来说,和普通的日期一样,没有人陪他过节,反而离青春和爱情更远了一天。
“嘶嘶”的对讲机响了起来,话音那头传来讯息,“广角大楼,有两人坠楼身亡。”
“真会选日子啊。”池野发动车辆。
日子,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更容易记住你。
池野驱车抵达案发现场,翻过了警戒区,看见地上躺着两具尸体,肉体如同烂泥,从衣服上辨认,这是一男一女的尸体。
他从纸袋内取出汉堡,已经放凉很久了,他的助理迎面走来,池野问:“什么情况?”
“一个小时以前,从这楼上跳下来的。”助理指了指头顶的广角大楼,一百层,本市最高的一栋大楼。
“案发现场还有其他人吗?”池野问。
“没有。”
助理取出一段刚刚获得的天台监控视频,画面上显示着,二人整整在天台待了有半个小时,而后男的突然跳了下去,过了一分钟,女的,也跳了下去。
“看样子是自杀无疑。”助理回答,“或者是殉情什么的吧,这年头,爱情总是令人不清醒。”
殉情?
池野看着监控录像,以他多年的探案经验,这件事不太一般。
首先,如果是仇杀什么的,二人应该推推拉拉,不过照画面上看,二人保持了有一段的距离,女的站在天台边缘处,男的离她约五六米,好像是在劝她。但很快,男的也走到了天台边上,站在女的旁边,随后,男的跳下去了。
再者,如果说是殉情自杀,那二人应该是一起跳下去才是。为什么是男的先跳?然后那个女的呆了一分钟,就像个木头似的站了一分钟,再跳下去。
“一分钟,正好差了一分钟,为什么要差了这一分钟?”池野咬了一口汉堡。
“这场面,你还吃得下东西。”助理小声嘀咕。
“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呢,事情一桩又一桩的,没有尽头。”池野狼吞虎咽地吃完,把手上的油擦在风衣上。
接着法医和运尸员将两具尸体小心翼翼地放入袋中,清洁工开始清洗地上的血迹,撒上些白色粉末,用强力喷水口冲刷。
现场的人陆续散得差不多了,池野对助理说:“有什么最新资料,发讯息给我。”
“哦,可以明天再做吗?这很晚了啊。”助理应该是还急着陪他的女朋友过节吧。
“今天就做,多晚我都等你。”
池野下了命令之后,上了那辆老式的丰田汽车。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最讨厌过节,也不想看别人过节。
3
走到家门口,陆续收到助理传来的几条短信——
“死者男,名叫修远,三十一岁,贸易公司的经理。未婚。”
“死者女,名叫半夏,三十岁,已婚。”
——
“她结婚了?那这二人就是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池野心里想着,掏出钥匙,开了家门。
“你回来啦。”
沙发上坐着池野的妻子雅莉,她迅速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深夜三点整。
“饭菜都在桌上,我给你热热吧。”
“我吃过了。”池野低头换上了拖鞋,脱去风衣,雅莉一手接了过来。
“那我放水,给你洗澡吧?”
雅莉进入浴室,而后传来哗哗水声。
池野的手机里又传来了助理的讯息——
“半夏患有血癌,正在医院接受治疗。至于修远,最近每天都会在医院陪她。二人的关系走得很近。如果不熟悉的人看起来,他们就像是一对夫妻。
“半夏的丈夫名叫石山,医生护士们从来都没见石山在医院出现过。石山应该很有钱,半夏住院的第一天,这一百万的医疗费一口气全交齐了。”
池野在沙发上坐着,掏出一支香烟点燃,陷入案件的思绪中——
这又是为什么呢?半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不堪忍受化疗痛苦,选择自杀。而修远很爱半夏,两个人一起死,这也合乎情理。
可为什么要差了一分钟?还是修远先跳了下去,半夏才跟着跳。没有道理啊,要死也应该是一起死。
为什么要差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池野在脑中思索着无数的可能性,这几年他很热衷于追究每个案件的每个细节。真真假假,变幻出千丝万缕的关联,只为得到最后一根答案的线。
“洗澡水放好了。”雅莉在浴室门外说。
“你没看到我再想事情吗?!”池野的思绪被雅莉打断了,他气急败坏地嚷了一句。
“对不起。”雅莉回答得很小声,好像怕再做错了什么一样。缓了缓,池野说:“你去睡吧。都几点了,我一会儿睡书房。”
池野和雅莉虽然是夫妻关系,但是二人很久没有睡在一起了,池野一直都睡在书房。
雅莉想说些什么,又怕打断了丈夫,于是脱去拖鞋,小心地踮起脚,回到卧室轻轻地带上了门。
池野走进浴室,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浴室里冒着热气,他擦了擦镜子,看着赤身裸体的自己。
一身囊肉,都快一百八十斤了,身上长了很多红色的斑点,是被虫子咬的。
这两年,池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办案上,晚上迟了就住在派出所的宿舍里。
宿舍条件不太好,有很多虫子跳蚤,把池野这身上咬得到处都是,痒了就把红点抠破,流出血,血结成痂。再抠破,痂又流出血,反复中形成疤,在身体上落下长久的印记。
池野压根不想回家,不想看到他的妻子雅莉。
两年前,有一天,池野在办公室里值班的时候,把雅莉的名字输到公安系统的电脑上,结果他愣住了,电脑上跳出了一条的开房记录——
一条开房记录,五星级酒店。
登记的名字有两个,一个是雅莉,还有一个,池野查了一下,那男的和雅莉以前是一所大学的。
是初恋吧?初恋总是令人犯贱。
这件事池野没有和雅莉求证,说出来干吗?多尴尬。
如果雅莉回答是,他该怎么办。就算雅莉回答不是,他也不相信。他相信的就是,他一直都很爱雅莉。
爱有时候就是耗,我耗死你,你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于是池野开始用自己的方法惩罚雅莉,对她大呼小叫,事事找茬,夜不归宿,两年内不同房,总是在查案,把自己困在一个又一个案子里。
池野在等雅莉反抗,等雅莉受不了。
他每天都会在公安系统的电脑上查雅莉,还有没有去开房,那个男的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可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应该去更私密的地方做爱了吧?例如在车上,草丛里。”池野的脑袋里都是这些臆想的画面。
池野有事没事就发脾气,可雅莉从不反抗。雅莉越是没有反抗,池野就越觉得雅莉是于心有愧,不敢声张。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池野将整个人泡在浴缸里,头缓缓沉入了热水之中。
4
二日后,池野决定去石山(半夏的丈夫)的府上拜访一趟。
老远处就听到了轰鸣的派对乐声。房门开着,池野走进去,石山家的客厅很大,近八十平方,装修豪华。
此时二个身着比基尼的乌克兰女郎正在茶几上随着音乐挥姿起舞,沙发上坐着一名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戴着时尚墨镜,穿着花衬衫,他正伸出腿,用脚趾在女郎们的身上肆意地蹭着。
这名男子就是石山,他现在的状态应该很兴奋,时不时还会浪声欢叫着。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我是探员池野。”
“有什么事吗?”石山脸上的笑容沉了下来。
“想就您太太的死,和你谈一谈。”
“哦。”
石山觉得很扫兴,他对二位乌克兰女郎挥挥手,让她们去了睡房。
这大厅里就剩下了石山和池野二人。
“说吧。”石山往沙发上一仰,跷起了腿。
“您太太才刚去世,你就这样玩,好像不太合适吧?”池野在沙发上坐定,掏出本子和笔开始记录。
“你不懂,我这么做是想告诉她,我活得很好,让她在下面别为我担心。”石山掏出一支雪茄,用火烤了烤。
池野的眼睛在屋子里环视了一下,他发现这屋子的墙上都挂着半夏和石山的结婚照片。
“你应该还很爱你的太太吧?”池野问。
“当然爱,你看这满屋子有多少双鞋子,有多少个名牌手袋。还有佣人,她可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连得个血癌住院还有一大堆美国专家飞来替她诊断。”
“可是,你从来没去医院看过她。”
一口烟从石山的嘴里喷了出来,他呛了一下,咳了几声,“她不是有情人陪他吗?那个叫修远的男的,他们两人可快活着,连死都还要一起。”
石山阴沉地笑了笑,“你说这一起死,到了黄泉是不是也算有个伴了。”
“你认识修远?”
“岂止是认识,我连老婆给他睡了。”石山自嘲道。
“这么说来,你是默认了您太太和修远的男女关系了?”
在某一瞬间,一滴眼泪顺着石山的脸颊落下,他戴着墨镜,看上去并无反常,只是语调放低,有一丝颤音,“我那不是默认,而是认了。”
5
离开石山的住处,池野又去了修远所在的贸易公司。
电梯直上顶楼,偌大的办公室内只有一名年轻女子正在整理着文件。
这名女子看上去很文静,皮肤麦色身体瘦弱,白色的衬衣外披着一件男士西装,她是修远的秘书小美。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池野问。
小美依旧忙碌地整理着文件档案,“老板都死了,员工领了工资也都跑了。”她回答。
“那你怎么还在?”
“我跟了他五年,总要把手里的事情做完,既然公司要关闭了,那赔也尽量让它赔得少一些吧。”
“你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喽。”池野指了指套在小美身上的男士外套,“这个牌子的衣服,应该很贵,是修远的吧?”
小美手里的笔停了一下,她用手指抓了抓外套,将外套在身上裹得更紧了,就像是在抓住一种即将逝去的温度。
“我挺想他的。”说着,小美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池野从办公室的水吧台处煮了两杯咖啡,折回递给小美一杯,而后靠在办公桌上。
“这么多年,你老板(修远)有谈过几个女朋友吗,按照他的条件,应该追求者不少吧?”
“没有。”小美的回答很肯定,“他从不谈恋爱,只是埋头于工作,所以公司的业务一直都很好。人一谈恋爱,就容易头昏脑热。”
“那你呢?”池野意味深长地一问。
“我?”
“你有喜欢的人吗?例如你的老板修远。”
她迟疑了一下,“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吗?近水楼台,先得月。”
小美一慌神,手中的咖啡掉在地上,杯子在地上摔碎,她心烦意乱地俯身去捡,手被碎渣划了一道口子。
池野忙问:“这有医药箱吗?”
“有。”小美的手,朝吧台上指了指。
池野起身走到吧台打开医药箱,里面有些药物及消毒药水和创可贴。
他回到小美面前,替她简单地清洗包扎,若无其事地说:“我看到里面有些安眠药和头痛丸之类的药物,修远他做事很累哦?”
“老板他经常头痛,需要吃些止痛丸。做贸易这一行的时差颠倒,有时候大清晨才回完客户的邮件,又睡不着,就得吃些安眠药在公司里睡上一会儿了。”
“所以你常常陪着他?”
“只要他有需要,我都会在他左右。”小美黯自伤神地看着手上的伤口,陷入某个无尽的回忆中。
6
通过石山和小美的交谈,让池野陷入了阵阵谜团中,这个案件中似乎又牵扯出了更为复杂的男女关系。仿佛所有毫不相干的细节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这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不觉已近凌晨,池野在便利店买了一包香烟,两个汉堡。
池野的脑中,一直在构建着整个事件的每一种可能性。或者也只有这样专注地思考,才能让他忘记他的妻子雅莉吧。
回到派出所里,桌面上有一叠新的档案,此时他的助理发来了讯息,说这是刚整理出的最新资料,里面详尽记录了半夏和修远之间的关系。
池野将这叠资料一页一页地翻阅,有很多照片,字里行间,那些逝去的碎片又在提醒着爱过的证明。
这应该是池野看过最惨的一段爱情了吧——
修远和半夏认识的那年两人都只有五六岁,他们同住在一个大院里。
修远的母亲是一名舞女,她根本不知道是和谁生下了修远。每天夜晚修远的母亲都要去外头做生意,于是她把修远锁在了屋子里。
半夏的父亲是个酒鬼,天天和人打牌喝酒,赌钱的时候最忌讳有女孩吧。于是半夏的父亲会把半夏扔到院子里,给些面包和水,让她自己一个人玩。
半夏常常站在修远屋外的铁门边,两人隔着一道锁着的铁门,互相吃东西聊天,看着被树遮挡半边的星空。
大约半年之后,修远的母亲找了个五十几岁的老爷,愿意和她结婚带她去美国,至此修远和半夏就这样被分开了。
一直到二十二岁的时候,修远回国,几经波折又遇见了半夏。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七天。
可在第八天,修远去找半夏的时候,发现半夏被人强奸了。修远驾车去找那个人报仇,在黑夜里,修远心神恍惚,车连滚带翻撞上了几个路人。
半夏的父亲收了强奸者的一百万,将这个事情私了。
修远的母亲给了交通意外受伤家属四十万,把修远又带回了美国。
时光如刀锋划破长夜,斩杀无数思念,持续流转,从不肯停滞不前。
半夏后来结婚了,一过就是八年。这八年修远都有偷偷留意半夏的消息,不过他没有打扰半夏,毕竟有时候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得到,只要她过得好,那就够了吧。
一直到了三个月前,三十岁的半夏被检查出患有血癌。
修远这才再次出现。
池野看完这一叠资料,天空泛起了亮光。桌面的最后一支烟燃尽,所有的答案都已浮出了水面。
7
审讯室内,坐着石山。
“你很想你太太死吧?”池野看了石山一眼。
“我爱她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想她死呢。”石山笑了笑。
“爱她,也包括强奸了她?”池野续而说,“就在她二十二岁那年。”
石山的脸莫名抽动了一下。
“当初你是用一百万把这件事私了吧?”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石山回答,“这不是她后来也嫁给我了吗?她还是爱我的。”
“如果她当初不嫁给你,她父亲应该会被高利贷砍死的吧?”池野点了一支香烟。
“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和这案子又有什么关系。”石山很生气。
“但找到合适的移植骨髓这事,就和案子有关了。”一阵烟雾从池野的口中喷出。
石山咽了口口水,捏紧了拳头。
“明明已经找到合适移植的骨髓,你太太的败血症有救了,她可以不要死的。可是这件事,你应该没有告诉她吧?”
“告诉她干吗?!”石山压抑,或者说控制很久的情绪一瞬间爆发了。
“你就这么想看着你太太死吗?”
“她要和我离婚你知道吗?她说要和修远在一起。她说她都快要死了,问我能不能放不过她!”
石山触及崩溃边缘,他用手重重地敲击着桌面。
“爱一个人,不是应该让她好好活着?”
“不能!”
石山咆哮着,“我用尽所有方法让她留在我身边,她是属于我的,到死都是!墓碑上刻着的,也是我的太太,我的姓氏!”
8
审讯室要审的第二个人,是小美。
“你应该很爱修远吧?”池野说了第一句的开头。
“爱到给了他五年青春,没日没夜地陪他加班,他吃的每一顿早餐,每一杯咖啡,都是我冲的。”小美叹了口气。
“包括那颗安眠药也是吧?”
小美抬起眼皮看了池野一眼,而后将披着的男士西服把自己的身体裹得更紧了。
“为什么要喂他吃安眠药?”池野问。
“如果你爱的人一定要走,你也会想尽办法留住他吧。”小美叹了口气。
“可是你知不知道,就是这药,要了修远的命?”
“要了他的命?”小美满面疑惑地听着。
“他(修远)意志昏沉,失足从天台上摔了下去,正是因为吃了你这颗安眠药。”
那不停息的泪水顺着小美的脸颊流出,她伏在桌子上颤颤抖着,而池野只看见了那件男士西服正缓缓地滑落而去。
“我求他了,跪下来求他了,求他别去见那个女人(半夏),他一定要去。我就在水里下了安眠药,还下了五颗,他居然还能爬起来,还要去……”
9
所以整件事情的真相,就应该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