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6年我高中毕业后,回村参加了繁重的体力劳动,一天下来浑身散了架似的,吃过饭躺在南屋炕上就不想动弹了。
“书记叫你到学校去一趟。”一个童声在炕前响起。一看是个小学生,急忙挣扎着爬起来,跟着他一路揣摩着来到学校办公室。
明亮灯光下,身材矮小、饱经世故的村书记端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示意我坐下,关切地问:“这段劳动感觉怎么样?”我有些无奈地说:“还行。”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经支部研究,让你到总机室守总机,负责下下通知,写写通讯报道。队里给你记整劳力工分,另外公社每月补贴八块钱。好好干!”我喜出望外,就像跋涉在沙漠里突然遇到一汪清泉,好好表了个态,就乐滋滋离开了。
对总机室我并不陌生,它就在村前大队部后排房子西头,绿色门窗,窗下立着一根线杆,上面布满蛛网似的电线,通向四面八方。高中期间每次上学都打此经过,看上去似乎有点神秘色彩。
当时的大队部十分红火,前后两排大瓦房,设置着党支部、民兵连、副业办公室、屠宰组、磨坊、油坊和刚从我家老宅搬过来的木工组。在那个高度集中的大集体年代,这里可谓是全村政治经济中心。院中几棵参天的柳树、梧桐和法桐,树冠如盖,将房舍掩映在一片浓荫之中,从枝叶间传出鸟儿婉转密集的啼叫声。树上一个高音喇叭,一天三时铿锵有力地向村人传递着时代强音。前面是村科技队和一方方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试验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进大队部,给人一种庄严之感。
总机室在大队部的地位很特殊,有其独立性,除了下通知很少和大队发生联系,直接受公社党委领导,可以说是公社党委下设机构,顶头上司是党委秘书,主要任务是上情下达、下情上报,确保信息畅通。公社在每个生产片都设了一处总机,坊岭片有七个行政村,总机下设七部电话。
在首任话务员荆大哥指导下,我很快熟悉了业务。不久荆大哥去县城上班了,又来了一位新同事,由我负起了主要责任。
一天午后,浩浩荡荡的县农业学大寨检查团来到村里,各位大员们在学校里喝水休息,县委书记在公社书记和秘书陪同下,来到总机室。秘书让我接通县委办公室电话,我谨慎操作着,通过公社支局,电话顺利接通。县委书记俯身抓起话筒时,露出了佩戴在腰间的手枪,我不由心头一颤,更增加了对这项工作的敬畏感。书记开始讲话,我就退到外间去了,总机室有严格的保密纪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记的不记,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毛主席为通讯兵的题词:“千里眼,顺风耳”,时刻在耳边激荡。
(二)
外人看来,总机室是安静的,工作是清闲的,实则不然。
那是个政治运动风起云涌、行政命令“一刀切”登峰造极的年代,会议特别频繁,大到传达最高指示和中央文件、贯彻上级会议精神、部署和推动运动开展、抓阶级斗争新动向,小到倒茬套种、抗旱保苗、棉田管理、农田水利建设等,都要开会。通知中经常出现的一句话,“时间一天,带饭一吨(顿)”,已经成为圈内带有戏谑性的口头禅。公社常委会夜间临时议定第二天开会,也是常有的事,总机室随时处在应急状态之中。
当时的通讯条件,近乎原始。广播与电话共用一线,来了广播就不能通话了。虽然各村都设了电话,但办公室没人时候多,有人时候少,有的小村常常三天两头没人,电话形同虚设。西桥子村电话线从书记家西头经过,无奈之下,我们“纂”出一个土办法,把电话线与他家小广播相连,小广播既可受话又能发话,总机一摇,里面“嘎啦嘎啦”响,家人听到,对着小广播就能搭上话,书记不在就和他老伴或儿子吆喝上一番,我和书记儿子是同学,实在得很。位于东南方五里外的高家楼村,拉的是地下线,不知是天寒地裂还是挖土挖着的缘故,有一处接触不良,时通时断。同在东南方、远出二里地的张家屋子村,共用这段地下线,故障点直接影响到两个村的通讯联络。因是地下故障,排除难度很大,支局外线员带着仪器来测过几次,都没解决,最后不了了之。
此等状况,下个通知简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当然,也有侥幸之时,电话一要就通,村村有人,转眼之间,大功告成,畅快之情,溢于言表。但此种情形毕竟少有,大部分通知要电话与跑腿并行,同时挖空心思,动用可靠的人际关系,在确保万无一失前提下,能捎带的捎带,能转告的转告。如果是夜间接到通知,承受的压力和紧张程度可想而知,犹如战斗骤然打响,奋不顾身冲锋陷阵一样。
夏日一天晚上,接近十点了,突然电话铃响起,党委通知次日上午在狄家屯村召开夏季造肥现场观摩会议。一阵手忙脚乱,使出浑身解数,只下到五个村,最远的高家楼和张家屋子没有接通。
只好跑一趟了。恰好周六,父亲从井沟中学回来,匆匆回家推出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就上路了。
月光皎洁,清风徐徐,一个人行驶在寂静的旷野,感觉特别快,不知不觉行至六斗路口,向南拐出不远,猛然间,看到路沟西侧站着一个人,死死的、凶狠的盯着自己,头皮一炸,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本能地跳下车子,惊惧地与之对峙着。莫非遇到劫道的了?左右张望,皓月之下,万籁俱寂,空无一人,汗“咕嘟”出来了。
怎么办呢?这是必经之路,后退也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硬着头皮向前闯吧!想到此,跨上车子两脚使劲一蹬,侧目紧紧瞄着对方,箭一般冲向前去,就在经过的一刹那,只见那人“嗖”地跳下沟,向我追来,我不由失声惊叫。
没命跑出一段路,感觉身后似乎并没人,确认之后壮着胆停下车子,回首一望,笔直的道路就像一条洁白银练,只有自己孤零零立在中央。满心狐疑,被强烈的求解欲念所驱使,又推着车子退回原处,机警地定睛一看,原来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一人多高的小杨树,月光下树叶婆娑,闪着银光,顿时释然。
顺利下好通知,带着“历险”后的余悸,路经此地又下车仔细查看、探究了一番,思来想去终于弄明白了,视觉上的“越沟追赶”,不过是相对运动产生的错觉罢了。由此,我相信了一句话,世上所谓的鬼魅不过是心造而已。从此,夜间独行再不惧怕。
严峻考验是遇到极端天气。常言说:军令如山倒,无论是风雨交加、冰天雪地,还是激流险阻,都不容丝毫犹豫。
冬季一天傍晚,快下班了,突然接到公社通知,次日召开支部书记和驻村干部会议,传达县委会议精神。正值寒潮袭来,北风呼啸,寒气逼人,电线杆上的瓷壶在寒风中发出尖厉、刺耳的哨音。争分夺秒摇动电话,正如所耽心的那样,还是最远的两个村高家楼和张家屋子没有下到,不由皱起眉头。惶惑地向窗外一望,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狂卷乱舞,天地间一片混沌,在墨染般暮色中有些阴森可怖。
趁早不趁晚。二爷爷见我围上围脖慌忙出门,厉声喝问:“去哪里?”“下通知!”“这么冷的天不要命了?戴上我的狗皮帽子,换上我的厚羊皮袄!”披挂起来,就像个笨狗熊,又像个大皮球。钻进风雪交织之中,被凛冽的北风吹着,向南走,好似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头重脚轻、一溜歪斜。向东走,则要仄着身子用力向北抗着,不然就被刮到沟里去了。雪很大,但路中间并存不住雪,转眼就被旋跑了。肆虐的暴风雪,就像一头狂傲的、要横扫一切的怪兽。尽管全副武装,衣服很快就被打透了,尝到了彻骨的寒意。
来到张家屋子支书家,书记裹着衣服打开门,见立着一个雪人,吃惊地哆嗦着嘴唇说:“啊呀,这样冷的大雪天,怎么来的?快上屋暖和暖和吧。”我口齿僵硬地说:“走着来的。不了,还是早一点回去吧。”
踏上归途,逆风而行,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风雪像鞭子一样斜斜地抽打在脸上,又疼又麻,猫咬似的,眼睛睁不开,风灌的喘不过气来。遇到强阵风,就背过身去,倒退着走,有时站立不住,又踉踉跄跄被吹回去了,刹都刹不住,如此反复多次。
与风雪搏击之时,从身边跌跌撞撞走过去一大两小三个人,诧异地用手挡住雪片睃了一眼,原来是本村一位命运多舛的叔叔领着两个幼子,这是回张家屋子他丈人门上的居所吧?可能是我穿戴的缘故,对方没认出来,擦身而过。望着瞬间消失在弥漫风雪中三个单薄、瘦弱的背影,不由涌起一阵酸楚,感到了人生的不易,一本书的名字《悲惨世界》跳入脑海,心理顿时平衡了许多。又想到了胶莱河工地,此时人们收工了吗?听说要干到十一点,这样的天气还在推车、挖土吧?也许正干得热火朝天。比起他们遭得罪,自己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呢?进而想到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上有敌机轰炸、下有大军围追堵截,爬雪山、过草地,吃草根、嚼树皮,那就更不可同日而语了,说到底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喝着甜水长大的啊!
正想着,透过雪幕,隐隐看到村子零星、温馨的灯光,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脚下似乎也有力了。
回到总机室,炉火正旺,暖意融融。慢慢脱下冻得嘎吱嘎吱响、盔甲似的老羊皮袄,摘下狗皮帽子和围巾,扑打掉积雪,坐到炉边,烤着手,煦着脸,喝了杯热水。突然,肚子蠕动着“咕噜”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还没吃晚饭,身子顿时瘫软下来。
(三)
与公社支局保持联络畅通,是开展工作的基本前提,也是总机室和支局共同职责。
1976年9月9日,主席逝世,举国上下沉浸在巨大悲痛和深深忧虑之中,国家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通讯值班,异常紧张。就在这时,总机突然和公社支局失去了联系,机器运行正常,一定是主线路出了问题,我速速换好衣装,上路查线。
连接支局的主线路大约有十二华里长,穿过茂密的田野和官河、杨岭庄河等几条河流。查过官河,低矮、歪斜的线杆完全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高粱的海,走在里面,皮肤被叶子划破了,高粱花子落了满头满身,除了看到头上凌乱、狭小的天空和盘旋、俯瞰的老鹰,什么也看不到,就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热带雨林之中。
“谁?干什么的?站住!”几个尖细、严厉的童声几乎同时响起,吓了我一大跳,一群拿着红缨枪和镰刀的儿童,神兵天降般从高粱棵子里向我逼近,横眉冷对,将我团团围住。
我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镇定下来,反问:“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护坡的,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你形迹可疑,一个人在高粱地里乱钻,想干什么?说!”“我是坊岭片总机话务员,线路出了故障,是来查线的。”“怎么能证明?”“你们看,我是顺着线杆过来的,还要沿着线杆查下去,直到查出故障。你们能不能和我一起查呀?”儿童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其中一位拿着镰刀、胖墩墩的儿童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我又说:“你们看过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吗?”“没看过。”稀稀拉拉地回答。“电影《英雄儿女》一定看过吧?”“看过。”儿童们的眼睛闪着亮光。“电影中的英雄王成,背着报话机,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连续喊叫着:延安,延安,王成呼叫,王成呼叫。敌人上来了!敌人上来了——”不等我说完,那位拿着镰刀、胖墩墩的儿童突兀地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我赞赏的望了他一眼,说:“我的职责和王成是一样的,王成是无线,我是有线。现在是非常时期,线路出了故障,跟上级失去联系,情况万分紧急,希望同学们能助我一臂之力。”那位胖墩墩的儿童眨着眼睛,有点诡秘地说:“我知道电线在哪里断了!”“那太好了,你头前带路,我们一起去吧,越快越好。”儿童们的热情和劲头一下子上来了,前呼后拥拨开高粱秸向前钻去。
我好奇地和头前那位儿童交谈着:“你是怎么发现电线断了的?” 他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地方有棵‘姑娘’,来的时候我叉过去看看‘姑娘’熟了没有,就看到了旁边有根电线杆断了。”
在他引导下,果然在一个大井子边、线路的拐弯处,找到了腐烂倒地的线杆。我惊诧的瞪大眼睛打量着现场,线杆底部基本腐烂透了,它的倒地将两侧的线杆也扯倒了。
这种情况个人处理不了,谢过儿童们,我甩开大步径直奔向支局,带着外线员匆匆返回现场。外线员一时也束手无策,两人商议了一下,由我到附近西桥子村求助于支部书记,让他安排人扛来几根木杆。线杆弯弯棒棒实在不像样,但只好如此了。在外线员指挥下,大家齐心协力,在青纱帐里扑扑愣愣好一顿忙活,这才使线路得以恢复,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
我很清楚,此是权宜之计。故障点发生在一九五八年建成的一段四华里长的老线路上,这段线路上所有线杆都已腐烂不堪,随时都有倒伏可能,长远计必须全部更换。外线员也流露出此意。这是个庞大、复杂的工程啊,自己心中没底,但又势在必行,心乱如麻,晚上思来想去,辗转难眠。
第二天,专程去支局与外线员进行了商榷、探讨,框算了所用物料,制定了初步方案,然后鼓起勇气,走进一路之隔、有些让人敬畏的党委大院。
巧合得很,党委办公室秘书和公务员在坐。跟秘书见过几面,公务员也不陌生,但还是作了自我介绍。不等我说完,秘书微笑着指了指一旁的躺椅,说:“小王,快请坐吧。”公务员客气地递过来一杯水。秘书爽快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我有些拘谨地掏出本子,把更新线杆的想法以及起因、必要性和与外线员商议的结果,详细汇报了一遍。秘书没有即刻表态,表情严肃。我很是忐忑不安,手足无措,喝了口水强作镇静,焦灼而茫然地等待着。秘书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扼要地向我询问了几个细节问题,然后铺开信签纸,提笔凝神贯注书写起来。写毕,看了一遍,交给我,干脆地说:“你看这样如何?”我恭敬、慌乱地接过来,有些头大地解读着。秘书起草的是一份《因更新部分老线路凑集线杆和电线款的通知》,通知对象是坊岭片各村党支部,下达的任务十分明确、具体,包括线杆的树种、高度、胸径等,可操作性很强,并赋予我们必要自主权。我连声说:“好!好!这样就好办了!”秘书将通知盖上公章,装进信封,郑重交给我,说:“你们的建议非常及时,非常重要,回去抓紧落实吧!” 秘书沉稳、干练、高效的工作作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有了党委坚定支持,心中顿时亮堂起来,激情澎湃。
走出党委大院,又情不自禁展开通知看了一遍,吸引我的不仅仅是内容,还有秘书的文采,那朴实、准确、流畅的文笔,潇洒、遒劲的字体,特别是一气呵成的功夫,很是让我羡慕。此件保存了若干年,对我产生了多方面影响。后来自己也做了一名文秘人员,效仿对象就是这位党委秘书。
拿到上方宝剑,不等于一点顾忌没有了,村支部书记都是些威风八面的土皇帝,自己不善言辞,又缺乏社交经验,怎么把任务落实下去呢?最让我打怵的是东桥子村外号叫“老阴天”的支部书记,资格老,架步大,脾气暴,动辄疾言厉色,火冒三丈,难以接近。
迎难而上。此刻,骨子里不常出现的倔劲也上来了,选择的第一站就是东桥子村。当谦恭地来到这位书记面前,拿出通知,耐心说明了事情原委,出乎意料,他答应得十分干脆,破天荒老皱脸上堆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慷慨地对我们的工作说着几句褒奖之词,让我很是惶恐和感动。接下来与其他书记接洽,也都十分顺利。直觉告诉我,这固然与党委通知有关,支部书记们对总机室工作比较认可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使我们更加警省和自律。
送交线杆这天,进出大队部的马车络绎不绝,吆车声、鞭声、马嘶声、卸木头的撞击声,混杂喧嚣,热闹非凡。总机室前那棵大柳树下,堆积的线杆如同小山一般,一色的新采伐的笔直的槐木杆子。大集体机制下,谁都想弄个门面啊。
“三秋”一过,地净场清,即可动工。公社支局、广播站的技术人员、高家楼村的电工都上阵了,附近村庄派出了劳力,官厅村派出了马车,在广阔的剃光了头一样的田野上摆开了战场。支局高工担任总指挥,挖坑的、来回运送物料的、竖线杆的、穿着铁鞋系着安全带爬上爬下的,各司其职,长长的战线上一片忙碌。
秋日的天空是晴朗的,太阳是暴烈的,人们的脸晒得像红烙铁,有的爆起了皮,民工们干脆脱去衣衫,裸露出古铜色、结实而微驼的腰背,黑水流汗、吭哧吭哧劳作着。中午,西桥子村送来了单饼卷鸡蛋以及大葱、虾酱和酱腌咸菜,大家在坷垃地席地而坐,说笑着,吃得那样香甜和满足。时间是紧迫的,任务是艰巨的,抹下嘴巴子,打一个饱嗝,又晃着膀子各就各位,投入了更加紧张的决战,急头赖脸地喊叫声和短促有力地应答声,此起彼伏,震荡着空旷的田野。夜幕降临、雾霭笼罩之时,终于顺利完工,一排长长的、崭新的线杆竖立起来了,就像无数昂首挺胸、忠于职守的哨兵整齐地延向前方,与上级通讯网紧紧连在了一起。在我们心目中,这是一道最渴望、最靓丽的风景线啊!
奔波劳累了一天,卸下千斤重担,疲乏已极。晚上住了广播,坐在总机前,梳理了工程杂务,看时间已晚,觉得不会有什么事了,草草洗漱了一下,倒在小炕上便拉起鼾声。酣睡中被持续、刺耳的铃声震醒,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朦胧地抓起话筒,焦躁地“喂”了一声。“坊岭片到了,不要放下话筒,一会集体下通知。”是支局总机的声音,接着是各片总机陆续报到的声音。到齐之后,公社党委副书记威严地拖着长腔道:“我是党委副书记,下个紧急通知,请大家听好记好:明天上午八点半,在党委会议室召开由社直部门负责人、各村支部书记和所有包片、驻点干部参加的紧急会议,时间半天,内容特别重要,任何人不准缺席和代替!”少顷又问:“有没有没听清楚的?听清楚了那就抓紧下通知吧!现在接近两点一刻,刻不容缓,大家都是干这一行的,响鼓不用重锤敲!”
睡意顿时化为乌有,一下子进入应激状态。深更半夜怎么办呢?穿上衣服走出门外,只见星斗满天,夜色沉沉,冷风瑟瑟,整个大队部沉浸在昏暗和死寂之中,唯有前面民兵值班室透出微弱灯光,情急之下走了过去。
平常和民兵相处不错,他们是总机室常客,偶尔一起凑个“狗皮局”打打牙祭,此刻也许只有他们能提供帮助。推开门,见几个民兵囫囵滚个子并躺在光席土炕上,轻声把负责的大叔叫醒,说明情由,他缓缓坐起来,用手揉着惺忪的、有些发红的眼睛,定醒了一会,打着哈气直截了当地问:“通知写好了没有?”“还没有。”“回去一份份写好,写上书记的名,拿过来吧。”赶紧回去照此办理,将一封封通知小心翼翼交给他,感激地说:“那就劳驾你们了。”“不劳驾,有人去送,还能拿到收条,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啦!”早晨,大叔果然拿过来一摞收到条,上面歪歪扭扭落着支部书记签名。
原来村里有十几名被管制的“四类分子”,由民兵直接管理,他们经常性的任务是,人手一把大扫帚,早晚扫大街。民兵将他们分了组,指定了组长,有任务交给组长,组长再分派下去,安排的事半点不敢走样,否则就小棍伺候。通知就是这样下到的。想起来似乎有些欠人道,这只能算作是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特殊产物吧。这种应急办法,再没采取过。
这天上午,无意间拿起话筒,从里面串出电话会议的声音,从中听到一个爆炸性的、惊心动魄的消息:“四人帮”被抓起来了!正式消息十几天之后才公布。
(四)
袁家公社辖四十三个行政村,十二个社直部门、单位,支局只有一个投递员。投递员一般隔两天或三天过来一次,来到放下报纸和信件,有电报和邮单打开夹子让我们签上字,坐一会,就跨上那辆草绿色、两侧挂着邮包的加重自行车,晃晃悠悠离去了。
那时,写信是人们交流信息和情感的主要方式。我村是个大庄子,有四百多户,投递员每次都带来一摞信件。信件带有鲜明个性化色彩,有的不写寄信人地址,只写地址内详,有的在背面工笔描着:“盼望信儿如飞燕,早早落到她面前”,有的特别提醒:“内有照片,请勿折叠”,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从信封就可大体判断出写信人与收信人的关系。
我村的布局是沿一道东西走向的岭而建,跨度很大。适合让副业人员捎去的信件就托其捎去,其余的不管多远,我们都利用下班时间逐一送到门上。家人见到亲人来信很是高兴,对我们感激不尽,遇到吃饭总是古道热肠地恳切相让。
一天快下班了,村后一位白皙、温柔的姑娘,傍在门口向里探头探脑,见我一个人在,轻声细语地问,有没有收到她的来信?我说没有。她有些疑惑,踯躅了一会,莞尔一笑,嘱我收到信快给她送去,我说可以。过了几天,她又焦躁不安地过来询问,还是无获而归。姑娘盼望的信终于来了,当我递到她面前,她掩饰不住内心喜悦和激动,脸颊绯红,连声说:“谢谢!谢谢!”同时又有点不好意思。从来信地址看,对方是鲁西一家钢铁厂职工。我想,这期间她一定经历了柔肠百转的情感波澜吧?很遗憾,这朵爱情之花后来没有结出果实,也许此时已经出现了裂痕。祝福她,善良多情的姑娘!
人们对外联络的另一种较为便捷的方式就是挂电话,所要电话一般是县域内的,偶尔也有跨地区、跨省的长途。后一种就麻烦了,就像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层层转接,九曲十八弯,费时费力。有时等得不耐烦了,让支局总机催问一下,支局总机打开长途话务台,里面立即爆出一长串南腔北调的语音,有冷言冷语的,有不急不燥的,有矫揉造作的,有打情骂俏的,就像煮沸的一锅粥。
村西头一位张姓的大爷,给在西安做事的儿子挂长途,早晨过来挂上号,等了一上午,来广播还没见动静。吃过午饭他又来“上班”,坐在一边一袋接一袋抽闷烟,中间我催问过好几次,支局话务员都说还在转接中,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响起呼叫接长途的铃声。大爷抓起话筒通过话,如释负重地长舒了一口气,拍着有些僵硬的双腿,诙谐地说:“真能急出疮气来,有这个功夫估计走也到了,干你们这一行真得有极好的耐性。”
挂长途是计费的,有的通话人当场不方便,过后又忘了,毛儿八七地登门去要实在难开口,只要不是什么大钱,自己就给垫上了,累起来也是个不小数目。
话务员在村中是受人尊敬的,待遇也比较优厚。我任职不久,公社补助由每月八元提高到十二元,之后又提高到十五元,月底由本人到公社机关财务室直接支取。当时新入职的国家职工月工资才三十元左右。我很节俭,每月消费一般不超过三元,其余用于家庭日常花销基本就够了。
这是我度过的一段最舒畅、最充实、最幸福的时光。
工作之余,利用碎片时间,开始了有意识地阅读。尽管文化贫瘠,还是设法弄到一些书籍。从村西头一位姓刘的民间秀才那里,借到一套“文革”版的、删得很干净的四大名著,下狠心买了两套时下走红的浩然的《金光大道》和《艳阳天》,与村中阅读爱好者建立了密切联系,用互惠方式千方百计把正在传看的书索到手,记得有《苦菜花》《林海雪原》《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等,这些书传来传去已经破烂不堪,有的缺皮少页,有的脏兮兮地,但拿到手比什么都高兴,如获至宝,读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夜间,独坐在明亮的罩子灯下,静静享受着美好的阅读时光,思想遨游着,感觉那样惬意。还书时,兴奋地交换着杂芜的感想。受当时政治形势影响,还读过一些社会科学方面的书,如《马克思与燕妮》、《共产党宣言》等,后一本实际上是啃。说是有意识地阅读,是因为手头还保留着一本记录书中好词语和精彩片段的本子,美其名曰“阅读集锦”。
文字方面也有所长进,明显增添了乡土气息。兼着通讯报道员,这是我所愿意从事的。对上级部署的重点工作和村里的开展情况,敏锐地关注着,发现新闻素材,就速成稿件,寄到县广播站,多数是提供给公社广播站《自办节目》。三秋会战打响后,为了突出新闻时效性,晚上骑着自行车,跑到十几里外、按在田野帐篷里的会战指挥部报送稿件。指挥部内灯火通明,一片紧张忙碌景象,看到战报编辑一个人在角落里忙着油印,赶紧上前帮着翻捡纸张,直到全部印完。此时夜已深,炊事员送来夜餐,盛情难却,分享了一碗浇着葱花肉丝的面条。返回途中,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官河坝顶、被月光照白的狭窄小道上,葱花肉丝的余香还留在唇齿之间,望着两岸朦胧的、从白天喧嚣中安静下来的黑土地,一种激情在周身荡漾,仿佛与这片热土融为一体了。
自己还兼着村团支部副书记。书记包队,让我主持工作,总机室成了开展共青团活动的场所。在这里,我们召开团支部会议,研究工作计划,确定发展对象,然后分头出去搞政审材料。大队部有两间闲房,前面有一片小桑树,团支部就搞起了养蚕项目。几位支委和团员骨干轮流值班,蚕进入食盛期,桑叶不够吃,利用中午时间,一同骑着自行车驰骋在高粱夹持的乡间小路上,跑出去五、六里路采摘桑叶。大家热情高涨,关系融洽。晚上开完会,高谈阔论一番之后,有时三三两两走出总机室,来到前面柳树下,或菜地边,敞开心扉交流起来,谈工作,谈学习,谈爱好,谈志向,谈个人情感。不论男女,心灵就像清澈的潭水,不掺杂半点功利,每句话都发自内心,都是为了对方着想,交谈得那样投机,那样忘情,不时发出开怀地笑声。虽在夜晚,对方的神情和细微心理变化,也能准确觉察出来。谈话情景,有时还在脑海浮现。青年时代结下的友谊,真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总机室是一个公共场所,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的人时有光顾,到了这一层已经没有多少秘密可保,需要保密时让外人回避一下就行了。相邻官厅村有个老人叫孙凤周,个子不高,布衫布履,下巴留着很讲究的长须,神清气爽,颇有点仙风道骨,每逢坊岭集都挎着个竹篮子来赶集,赶完集就到总机室坐一坐,也没多少话,喝杯水,矜持地微微一笑,就飘然离去了。他会算卦,有一次,他郑重对我说:“你也摇上一卦吧。”说着从竹筒倒出几个铜钱。我不信迷信,他既然说了,就拿起铜钱摇了摇,抛到桌面上。他仔细捡起来看了看每个铜钱字面,眼睛闪出神采,沉吟道:“你有贵人扶助。”此话的可信度,这里就不去说它了,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与社会底层小人物打交道,包括走出家乡以后,到路边修鞋,也能与鞋匠聊上一番。我认为,这些坊间小人物,是清苦的、朴素的、笃实的,其中不乏真人、高人,和他们接触,放心、踏实,无须设防,能听到真话,了解到社情民意。这种观念,构成了我看待社会的心理底色。
话务员的待遇和工作环境,引起一些人取而代之的欲念。1977年县学大寨工作队驻村后,对支部班子进行了调整。新任书记上任不久就找我谈话,要我到学校教学,我没有同意。原来他堂弟早就瞅上了这个差事。
过了几天,学大寨工作队队长又来到总机室,亲自找我谈话,严肃地说:“经工作队和支部研究,让你担任大队会计,支部很快解决你的入党问题,这是党组织对你的信任和重用,希望你千万不要辜负领导期望。”我有点发懵,同时也有点心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但还是给自己留有余地,说:“回去跟家长商议一下吧。”家长闻听,耽心一个不到十九岁的毛孩子,驾驭不了下面十一个足智多谋的小队会计,不同意我接任。当这位队长又来询问,我委婉地告诉他时,他大为不悦,忿忿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涉世未深、有些书生气的我,一颗心顿时掉到冰窟里,初尝了社会现实的残酷无情,觉出了处境的不妙。此处不可久留,必须尽快另寻出路。
这时,随着伟大的历史转折,高考制度恢复了,决心破釜沉舟,奋力一搏。填报的三个志愿,其中一个是山东邮电学校,可见我对这一职业的青睐。和他人不同的是,与担任民办教师的未婚对象同时登上考场,更增加了一层压力。冲刺过程和考试前后的心路历程,在《1977年恢复高考亲历》一文中有详细记述,就不再赘言。总机室见证了我于困境中奋起的执着、等待通知书地煎熬、几近绝望时地痛苦和最终如愿以偿、同未婚对象双双被录取地欢欣。自己没有辜负美好的青春时光,没有辜负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靠着坚韧毅力,走出乡关,踏上了新的更加广阔的人生之路。
到公社驻地办理户口和粮食关系转移时,顺便到党委办公室与秘书辞行。这位为自己所敬佩的工作上级,此时已进入党委常委。他紧紧握着我的手,热诚地说:“祝贺你啊,小王,考上了大学!”我羞愧难当,说:“不是大学,是中专。”他幽默地说:“那也是小大学!”又鼓励我说:“总机干得不错,很有成绩,到了学校继续努力啊!”不久他调到县委工作,八十年代中期担任了镇党委书记,后来成为一名县(处)级领导干部。
如今已进入信息化、智能化时代,通讯手段日新月异,便捷程度超乎想象。不知怎的,当年那段用摇把子总机的经历,还时常让我想起。两相对比,恍然若梦。
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