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永别

他离开了

阿亮神色慌张地跑过来告诉我,“我妈不让我去小虎家!她说小虎死了,变成鬼魂,说我要是再去小虎家就会被捉走,被拉进坟穴。。。。。。”阿亮没把话说完,望着我,我望着被黄昏满了的小虎家瓦房。白色幡在飞舞,隐约中大白色布中一个浓黑“奠”折在中间。

突然身后传来了摩托喇叭声,“天都快黑了,不要命啊!”。我和阿亮从十字路口闪到路肩。小虎家在我们左侧不远处,阿亮家和小虎家是亲戚关系。“那小虎的飞机怎么拿给他?”阿亮说着

从我背后拉开塞罗书包的拉链。“。。。。。。他还欠我两只。”我看着阿亮手里的那只旧巴巴纸折的飞机——机翼被磨破了一个洞,王小二放牛图里的牛眼睛被洞凿穿,又看看阿亮。

阿亮说,小虎说等他病好后就给他这飞机。阿亮没看我,转向小虎家的方向,有些大人神色凝重的陆续走进小虎家。

阿亮和我都住在小虎家的对面,跨过十字路口,一直往前走,绕过肥婆小卖部就到我和阿亮家。两家中间隔着一块空地,地面很硬,打玻珠时需要用硬硬的木棍来钻,有时还要先用石头尖角磕上几下,才能用木棍钻。我们三个一放学就往这地跑。

“他说你拿了他的蓝色王子,要我和你换回来。”我们走到肥婆小卖部时阿亮说道。

“嗬你们两个,真是好学生哦那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又被老师罚站了嗬——你们老爸说赶紧找根鞭子回家给他!——人们都吃晚饭完了”一个声音从麻将桌传来,一会,又一阵哈哈笑。

“骗人,我才见我妈哩。”阿亮抓起土路上的一个小石子往店里的麻将桌扔去,撒腿就跑。我忙不迭跟着跑。背后传来了要找阿亮爸罚款的投诉声。我和啊亮常常这样打击那些恫吓我们的家伙。

跑到空地处,阿亮拿着飞机就想往家里跑,我旋即追上去,拉住他手臂,“飞机先放我这里,等小虎不死后,我再把蓝色王子给他,他还欠我两只飞机呢!”啊亮转过身,用背部挡着我,防止我抢。阿亮挣扎,身体转来拗去,一手把飞机飞向别处。在黄昏将尽的光景里,飞机越过芒果树尖,一头扎进树叶间。阿亮看到他的胜利,咯咯地笑了起来,挣脱我的手。我知道他有一条他哥给他长长的鱼竿。我气得一巴拍了他那滚圆得像鸡蛋的头,便散手,往家里跑。阿亮哇!叫起来,发现我跑后,四处找石头子,可惜天色已经昏暗,他捉了几次都捉到硬乎乎晒干的狗屎。我朝他伸舌头做鬼脸,还转过身,屁股朝他晃,哈哈大笑,满胜而归。

满胜而归。

天彻底暗了下来。

姐姐提着铁皮桶,桶里蒸汽袅袅而出,从厨房走出来,极不情愿的朝我招手,说,洗澡!我抗议着要等吃完饭后再洗。姐姐脸色一沉,放下桶,跑过来,一把掐住我脖子,像提着鸭子一样把我捉到铁通旁边。

“给你洗还不乐意了,我还不乐意呢!人家虎子都不用。。。。。。”姐姐顿时噎住,脸色随即柔和下来,柔声道“赶紧洗好澡,才能吃饭,妈都做好饭了。”——姐姐那一年已经上初二,她也许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是永远的消失吗?这就是死亡的全部意义吗?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懂得分离和死亡的区别,每时每刻身边的人一招手也许就是永别,天地一方——过些日子,姐姐又和爸妈抗议,说,我都已经六岁了,可以自己洗澡了,老是让她帮洗。爸妈不同意,说,我还小,哪里洗得干净。而我常常傻愣愣地看着他们,有时会闹脾气跌坐到那一片长满了米翠花上,一边摘米翠花,一片一片的掰掉花心。我知道这样掰掉花心会让姐姐更生气,然后妈妈就会大骂姐姐懒惰,这样我就开心了。开心。

“姐,今晚不搬桌子出来吃饭吗?在里屋吃很热噫!”姐姐扯着我的胸襟,从衣服下面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解开,却没回答我!

吃晚饭时,我边吃边冒汗,“妈,干嘛今晚不搬出外面吃,热死了,”我放下勺子,手背抹额头的汗珠。

“今晚不能搬出去,不吉利。”妈妈喃喃说道。爸爸和往常一样沉默的独自喝酒,姐姐白了我一眼。

“怎么是不吉利?”我不情愿地咬着搪瓷勺子嘟哝。

“虎子不在了。。。。。。”妈妈目光全落我身上,似乎在注视着一条价格昂贵买不起的大鲤鱼。

“虎子死了,他还没还我飞机哩,等他不死了——明天我就去找他拿我的飞机——好热哈”

“。。。。。。”

“仔仔,你明天不能去小虎家!”爸爸厉声说道,放下酒碗,严肃的看着我。姐姐低着头扒饭,妈妈错愕地看着爸爸,又回过目光看我。

我被爸爸的声音吓得哽咽起来,眼睛火剌剌的,泪就流了下来。

妈妈见状,起身,绕过姐姐,一把抱住我,“虎子过今晚就走了,去其他地方,你再也找不到了,你去他们家也没有用的,不要去!听妈妈的话,“后天,我让姐姐带你去外婆家,你就住在外婆家几天后再回来。”妈妈看向姐姐。姐姐目光忽亮旋即黯淡。我后来才知道姐姐是因为外婆家在镇上,去之后可以买好吃的,眼睛才乎亮起来,而想到那个昨日还活拨乱跳的虎子再也不会回来后目光又黯淡了。可惜我当时啥也不懂。

  的确不懂。

翌日早上,我就犯规了,从犯就是阿亮。

我们像往常一样,一手托着书包就离开家门。出了铁锈斑斑的大门,就看到阿亮在肥婆小卖部拐角处倚着墙,满脸邪笑。这是我、阿亮,小虎相互等候然后一起齐步上学的地方。我们村没有学校,要走一段路程才到学校,其中快到学校的那段路有一片芒果树林,这是我们整个童年的乐园——他会不会安排牛屎盛宴?阿亮经常来这一招,他常常背地里把炮仗插在早上那还冒着热气的嫩青牛粪等碰到他的敌人时他就在暗处引爆,顿时,粪便像仙女散花一样,纷纷扬扬,香气飘飘,骂爹骂娘声响彻整条小路,然后他拍拍屁股就从墙根处溜走。。。。。。昨天下午他吃了我一巴掌,今天他不会放过我的,我得小心。边想着,边谨慎地往前,走了一会,我突然看到了一坨超大的还冒着热气的牛粪,周围还有洋洋洒洒的粪便,抬眼望了他一眼,我笑起来,“阿亮,你是不是高埋伏了!你这比番薯皮还薄的计谋,”小心的躲靠着,往路肩走,小路的两旁都是水田,此时已经种上秧苗,“你他妈要是暗算我,有你好看!”阿亮只是看着我笑。越靠近牛粪,心越发慌,“我不怕你的,”像一切走夜路的人都是通过高声唱歌来缓解恐慌一样——我无师自通——但心里还在想着怎么摆脱这仙女散花,有了!越来越靠近牛粪了,我来了个霹雳“阿亮,快看后面,那条疯狗又跑出来了!快跑!”阿亮愣了一下,像一阵狂风般呼啸而过。等阿亮回过神时我已经掐着他脖子了。“放开啦,”阿亮挣扎着嚷道,“小虎没来,他死了了!”“我知道啊,我妈说小虎去其他地方了!要不要我们现在偷偷去他家找他?”我松开手,蹲下,找了个人们建房子时遗弃的马卵石,看看四周没来人,便用力地往水田里毫无目的的飞出去,说不定还会砸死一只水蛭!“我妈不给我去的”阿亮没有了笑容嗫嚅道。“怕什么,我妈也是不给我去啊——你想不想找小虎了?你还准备拿他飞机哩!。。。。。。”“。。。。。。”“那碰见我妈怎么办?”一阵短暂沉默后阿亮问道。“铛铛”正当我要回答时,上课的预备铃从远方传来。“咦偷偷地去嘛,从他家后墙翻进去——要是碰到,那就说我们班打扫卫生不够扫把要回来拿。。。。。。放心了吧!”我出谋划策,顿时觉得自己好伟大,顿时吹起口哨。“那走吧,快上课了!”说着我们便往小虎家跑去。

快接近小虎家时,突然听到了哭声,杂乱的呜咽,哭天抢地的喊声,我顿时不由起了疙瘩,脚步停下。“怎么了,不去了吗?”阿亮走在我前边,他回过头问。“没啊,你听到哭声没?”“听到了,好像是我妈也来哭了,昨晚她眼睛都哭得肿肿的,现在又来哭了吧!”“走啊,从后面偷溜进去。”

“你们没去上学吗?”阿亮刚落地,就碰到他妈妈从卫生间推门解手出来。在村下,卫生间都是靠着墙建起来的,估计是能省下一面墙的成本吧,可这时阿亮被吓得脸都发青了。而我刚好也在墙上撑着双手,脸完全露在阿亮妈面前。“我们回来拿扫把,中午要全校打扫——”我只得爬上墙上跨坐起来,只要不是我爸,谁,我都不怕。“。。。。。。我和仔仔回来拿,”阿亮回头瞥我一眼,又回过头看他妈。“上星期不是刚扫过吗?怎么又扫——那拿扫把怎么跑这来了!”阿亮妈一脸茫然,眼眶很红,估计是刚哭过。“找不到,家里的找不到。。。。。。”阿亮这时突然变得机灵得令我佩服。“今早我刚放大门旁边啊,哪可能是三姨借去了”阿亮妈短暂回忆,“可这里没扫把——赶紧回家,我告诉过你,不能过来!”阿亮妈忽然记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声色俱厉。正当我们以为逃过一劫时,一个让我差点从墙上掉下的声音响起。“咦,你们两个怎么?。。。。。。逃学吗”来人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胖胖矮矮的中年妇女。看到她惊愕的表情,我瞬间傻掉了。我赶紧跳下墙,像要偷吃鱼的猫被发现一样,一路跑到肥婆小卖部。阿亮的命运如何我不得而知了。吹了一会沁人的田间清风,我便又上学去了。

小虎是患了白血病,尽管当时村里发动了募捐还是救不回他。我不相信天堂,就像我不相信有上帝,如果上帝活着,他将会在某个放学的时候把小虎送到空地来,挖好小洞,等我和阿亮。

后来,空地里就只剩下我和阿亮两个人玩玻璃球,却再也玩不起劲,不是他输,就是我赢。我们常常问那些路过的大人们,小虎去哪了?人们常常顿了一下,就走开了,除了有一次,我在田地里碰到小虎的妈妈提着水走在田埂上时,我跑了过去,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路后,小虎妈才发现我。她回过头,“怎么了仔仔?”我呆望着她问道,“小虎去哪了?怎么不见他来和我还有阿亮玩了?是去他外婆家吗?”

田野里忽然传来了小牛哞哞寻找母牛的叫声,风吹过来,眼前的稻苗赶忙低着头,波浪似的朝着远方荡去。

我被牛声吸引住,寻声望去。。。。。。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头埋在了小虎妈的怀里——提着的水掉到了旁边的水田,水四处流开,似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想当时小虎妈哭了,但我没有再看。。。。。。

那只挂在芒果树上的飞机,也在那晚消失,不见了。

从外婆家回来时,已经是过了七天。但我完全沉浸在吃喝玩乐中,还带了新买的三个弹弓准备和阿亮、小虎去肥婆家的橡胶地里打麻雀。

回到家后,阿亮哭丧着脸告诉我,小虎被大人们拉去很远的地方埋了,埋在了地下。

有天黄昏,阿亮问我何时去救回小虎!

。。。。。。

后来我知道,那地方真的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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