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Marja的“大日子”,是近半年以来第一次她出门,去理掉她的嫌弃很久的koronatukka(新肺头发:芬兰人对新肺流行期间因无法正常生活而无法打理的长长的头发的玩笑形容)的日子.
Marja今年88岁了,两年前摔伤后住院很久,高龄加上本来就有的严重的心脏病、糖尿病、及两次腰部手术让她从此被困囚家中,每天只是坐着轮椅在家里几个房间来回移动,扶着轮椅扶手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再坐下就是她每天的“体育锻炼”。而每天早晚上门提供基本的医疗照护的护士,再加上我这个最近上门陪她聊天的义工,就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生活亮点。而今天,她要出门,要坐出租车去我步行大约5分钟以外的地方剪头发。这日子当然被标红在她的日历里,也被她每次提起在我们的见面里,她说理完发我们应该在外面吃顿好的,她说可惜随近没有个咖啡馆,否则吃完饭就可以再来杯咖啡吃点甜心,她说我们还应该坐在花店门前晒晒太阳,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可以躲进旁边的便利商点去看看逛逛。总之从出门到出租车来接我们的一个半小时应该被填的满满的,她说的时候眼睛里亮着小簇的光。我也从来没觉得出门理发、吃饭、吹风、晒太阳竟那么让我都高兴。
今天我比平常早一个小时到达她家,进门时她已经穿戴整齐,等候的一个小时里,她努力找着话题,可头微微偏着,好像想把耳朵贴到窗户上。后来她不再掩饰,时不时让我趴到窗户上看看出租车来了没有,虽然静静的中午,任何声音都能被轻易抓往。车终于来了,以致于出租车才滑进院子我都感觉被一只擒住的手松开了。接下来就是愉快的理发和理发时的家长里短,让坐在沙发里看书等她的我都忍不住感佩快乐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快乐是可以出门理发、是可以在货架前犹豫买哪个,是可以递出手里的钱,是可以穿过不需言语的人群,是可以被暖风撩乱头发,是可以让太阳射透闭上的眼.....快乐一直就在那儿,等着人去看它的五颜六色。可接下来,事情慢慢淡了颜色。
她不再提我们计划中的咖啡馆和披萨店,直接就要进商店。指挥着我在各个走道里拿到需要的地方后又急急地坐回等出租车的地方,虽然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她不再说话,来回地看手机、看表、问我时间。出租车照样如约而至,可当几分钟后再次回到家,她像被烈日晒了一天的苹果,小了,缩了,团在一起。她主动提出让我帮着热披萨,烧咖啡,不再像往常好客而喜欢体面的主人,疲乏打败了她,逼她投降了。
几口吃的把平常温暖可掬的她又拽回来了些。我问她,这次出门可让她感到害怕?她重重地点头。我这才知道,昨晚她就一直思虑着今天出门的事情,生怕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已经习惯了每天一个人坐在家里,今天马路上商店里理发店里到处都是人,都是声音,三年多没有进过商店了,我要努力地回忆在哪里能找到什么,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累了,混身都疼,我为什么会这么疼?“,空气里全是苦味,比我手里的咖啡还黑浓。我只好试着解释给她,因为她被突然间带到声、光、电充满的环境中,太多的信息需要她大脑处理,而这相当的消耗能量,所以才会这么累。而她对”新世界“未知的恐惧和兴奋又激动着她的神经都过份活跃,所以她能感到过分的疼痛和冷。她又重重垂了垂头。又聊了一会儿,眼见她的睡意已经沉到提不起来了,我起身告别回家了。她还那么体面,要我问老公和孩子们好,让我路上慢慢骑车,祝我晚间愉快。
晚上不放心,又打电话问情况,才知道她坐在轮椅里睡了一大觉,醒来打翻了水,强迫自己吃了东西,身上痛的又创历史,但还是不要麻烦我赶过去看她。她再问我”我怎么会这么累?是不是真的太老了?“,声音缩成一个干苹果,我难言语涩。想想88岁可以自如用IPHONE为自己订东西订服务,记得商店里物品里摆放的地方,每一次支撑自己从轮椅里站起来做”体育锻炼“而打断谈话时都说”对不起“,我偶尔说过一次晨起习惯喝一杯蜂蜜柠檬水,就因此而订了蜂蜜和柠檬的她,难道真的太老了么?
感谢上帝,虽时间滚滚奔涌冲刷地浸没在其中的我们皮囊旧了、破了,再也装不下岁月的任何馈赠,反倒连原本装满的气力、聪明、光亮、计划和梦想都慢慢漏出去,慢慢泄空了,她却赠给我们这旧皮囊里包裹的灵和魂,得以机会可以日渐变化而更新,甚至越装越满,结了果子给别人吃了得营养和欣喜。这是今天从Marja身上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