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她吗?”会见快结束,我半好奇半多嘴的问。
铁窗对面的这个女子,跟着她一个远方表姐讨生活,没曾想表姐是弄套路贷的,她跟着讨了俩月的生活,之后身陷囹圄。
“不恨,我特别感激她。”
抹了把眼泪,她接着解释,“我当时得了那个病之后,做化疗头发都掉光了,找不到工作的,没有人会要我。。。”
“得病之后,男人也跑了,我一个人还要带着孩子……”
“我至今都记得,我坐火车到那的时候,浑身上下只剩下96块钱,是她收留了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凉山的极度贫困像一头巨兽钻过铁窗扑面而来,窒息感从电视新闻挤压进生活。
她得的是宫颈癌,治疗期间,原本就举步维艰的家庭分崩离析。男人扔下家庭和孩子落荒而逃,她既没有什么文化,又顶着一幅光头的怪异模样。这个世界已经对她关上了全部大门,如何带着刚会说话的小女儿活下来,是她无法回避的困境。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远方表姐向她伸出了援手。阴差阳错,使她的命运轨迹与我的有了交叉,发生了上面的对话。
这个案子结案都快一年了,但这些场景像闪电一样高镌刻进我的记忆,鲜活而生动。
一般而言,对于像她这样被拉入伙的被告人,律师在庭上总会提一句,我们是被谁谁谁拉进来、骗进来、哄进来、逼进来云云,一方面说明自己参与的被动性和不情愿性,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情绪发泄——你看,我沦落至此,全都拜你所赐。但是那次庭审,我完全没有说这样的话。
很多套路贷都不愿认罪,但她并不属此类。在她看来,放高利贷本就是不对的,更遑论为了回款而采用各种方式滋扰别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她都难称一个坏人(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她是千千万万被生活逼进死胡同的普通人,她身陷囹圄却仍对施以援手的表姐心怀感恩,她来自你我,你我也随时有滑落成她的危险。
她使我想起农耕时代的失地流民,谁愿意杀人越货?也不过是生活所迫罢了吧。
我们现在正在经历一个前所未有的“入罪化”浪潮,刑事打击范围的极度扩张令人瞠目结舌。刑事风险正在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难以预测、难以防控。某种行为到底有无刑事风险,我原来觉得这不是个事,很容易判断,现在却越来越迷茫。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凡事过犹不及。在一百个借高利贷的只有十个人还不上时,这叫民间借贷;当九十个人都还不上时,这就只能改名叫套路贷了。刑事合规业务在今年话题度特别高,我却时时有行于黑暗,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感。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写道:“当年,在明朝发生了若干为历史学家所易于忽视的事件。这些事件,表面看来虽似末端小节,但实质上却是以前发生大事的症结,也是将在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其间关系因果,恰为历史的重点。”
今日突然想起这已过去一年多的小事,倒是与这句话颇为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