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我们今天要讲的书是长篇小说《秦腔》,作者贾平凹。这个字的读音就是平wā,因为他原来的名字叫作平娃,这是找了一个谐音的字。
这是我讲经典三年多,第一次讲贾平凹先生的作品。我是西安人,出生在那座四四方方的城里。那座城里有大雁塔,有《长恨歌》和贾平凹。感情一旦深厚就难以轻易表露。在我看来,贾平凹的文字,是那个有桃花源的古典中国结出来的果实,灵气又劲道。他是一个争议非常大的人,但是他的作品会代替他走得更远。
我小的时候,曾经在地摊上买过一本书《坐佛》,一口气读完,心里想,这要是我写的就好了。然后看到封面上作者名字:贾平凹,就记住了这三个字。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竟然就真的见到了贾平凹先生,还有了一些熟悉。
他的文字辨识度非常高。什么叫作辨识度高呢?就是这个文字有自己独特的气息。如果你把作者的名字遮住,一句一句地去读文章,依然认得出这个人是谁,那就说明他创造了自己的语言方式。贾平凹就是一个找到了自己语言的人。在当代文坛上他是一位奇才,对他这个人和他的作品都存在着“毁誉参半”的现象。
文学创作说到底就是写什么和怎么写。在我看来,一位天才作家最重要的就是对现实世界保持敏感以及拥有独特的表达。这里面天赋占了一半,接下来的是勇气。这些年贾平凹先生几乎保持着一年一部长篇的创作节奏,比如说《浮躁》《废都》《白夜》《土门》《怀念狼》《秦腔》《高兴》《山本》等,相继问世。我也写过书的,深深地知道,这一长串的书目下面意味着什么,就是一个人把自己摁在那里,慢慢熬。
我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农村没有贾平凹先生的那种“切肤之痛”,但是读到《秦腔》的时候,依然被他的文字镇住了,心里想,怎么文字还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这要是我写的就好了。
《秦腔》发表在2005年,获得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那一年贾平凹五十三岁了。他说,我决心以这本书为自己的故乡树起一块碑子。这是一个大愿,人发大愿总有个缘故。贾平凹的故乡在哪里呢?那块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呢?
这部小说的后记里写得清清楚楚,文字极好。我给大家读其中的几段。我们跟着《秦腔》去旅行。贾平凹写道:
在陕西东南,沿着丹江往下走,到了丹凤县和商县交界的地方,有个叫棣花街的村镇,那就是我的故乡。我出生在那里,并一直长到了十九岁。我学会了各种农活,学会了秦腔和写对联、铭锦。我是个农民,善良本分,又自私好强,能出大力,有了苦不对人说。我感激着故乡的水土,它使我如芦苇丛里的萤火虫,夜里自带了一盏小灯,如满山遍野的棠棣花,鲜艳的颜色是自染的。
但是,我又恨故乡。故乡的贫困让我的身体始终没有长开,红苕吃坏了我的胃。我终于在偶然的机遇中离开了故乡,那曾经在棣花街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记得我背着被褥,坐在去省城的汽车上,经过秦岭的时候停车小便,我说,我把农民皮剥了。可后来,做起城里人了,我才发现,我的本性依旧是农民,如乌骨鸡一样,那是乌在了骨头里的。
后来回故乡,我站在街巷的石磙子碾盘前,想着,难道棣花街上我的亲人、熟人就这么很快地要消失吗?这条老街很快就要消失吗?土地也从此要消失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当我雄心勃勃在2003年的春天动笔之前,我祭奠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也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从此我书房当庭摆放的那一个巨大的汉罐里,日日燃香,香烟袅袅,如一根线端端冲上屋顶。
书稿整整写了一年九个月,这期间我基本上没有再干别的事。缺席了多少会议被领导批评,拒绝了多少应酬让朋友们恨骂。我只是写我的。每日清晨,从住所带了一包擀成的面条或包好的素饺子,赶到写作的书房,门窗依然是严闭着,大开着灯光,掐断电话。中午在煤气灶煮了面条或素饺,一直到天黑方出去吃饭喝茶会友。一日一日这么过着,寂寞是难熬的。休息的方法就是写毛笔字和画画。
我画了唐僧玄奘的像,以他当年在城南大雁塔译经的清苦来激励自己。我画了《悲天悯猫图》,一只狗卧在那里,仰面朝天而悲嚎,一只猫蹑手蹑脚过来看狗。我画《抚琴人》,题写着,精神寂寞方抚琴。我把这些字画挂在四壁,更有两个大字一直在书桌前:守候。让守住灵魂的候来监视我。
古人讲,文章惊恐成。我读到这儿,脑子里面都能回荡起贾平凹先生那个浓重的方言。如果用陕西话,或者用棣花街的方言来读这一句,就是守候,让守住灵魂的候来监视我。我的陕西话讲得不算好,说长了就露馅了。接着读,古人讲,文章惊恐成。这部书稿真的一直在惊恐中写作。完成了一稿,不满意,再写,还不满意,又写了三稿,仍是不满意。在三稿上又修改了一次,这是我从来都没有过的现象。我不知道是年龄大了,精力不济,还是我江郎才尽,总是结不了稿。连家人都看着我可怜了,说,结束吧,结束吧,再改你就改傻了。但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稿的笔,坐在烟雾腾腾的书房里,我又一次怀疑我所写出的这些文字了。
我的故乡是棣花街,我的故事是清风街。棣花街是月,清风街是水中月;棣花街是花,清风街是镜里花。只因我写的是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农村人或在农村生活过的人能进入,城里人能进入吗?陕西人能进入,外省人能进入吗?但它只能是这一种写法。
贾平凹先生说,我清楚,故乡将出现另一种形状,而我将越来越陌生。它以后或许就像有了疤的苹果,苹果腐烂,如一泡脓水,或许它会淤地里生出了荷花,愈开愈艳。但它都不再属于我,而目前的态势与我相宜。我有责任和感情写下它。
这就是贾平凹为自己的故乡写出的文字。在《秦腔》的茅盾文学颁奖词中,有一段评价,说贾平凹的写作既传统又现代,既写实又高远,语言朴拙、憨厚,内心却波澜万丈。这部小说主要内容有两条线,一条是以戏曲秦腔展开,另一条就是清风街上农民的生存现状。
秦腔是陕西的戏曲剧种,起源于西周时期,非常古老。贾平凹是听着秦腔长大的。秦腔唱腔的特点就是吼出来的。陕西方言说,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那个秦腔就是吼。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秦腔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很多秦腔艺人也结束了不稳定的班社生涯,开始有比较稳定的收入。但是九十年代之后,秦腔就渐渐地衰败了。很多年轻人不爱听秦腔,觉得吵闹,觉得它土。曾经深受人们喜爱的秦腔,渐渐面临后继无人的局面。其实很多东西都在时代的变迁中渐渐消失。
这意味着什么呢?我们从头说起。
《秦腔》故事的讲述者是清风街上的疯子,他叫引生。清风街上有白家和夏家两户大姓。白家已经不再辉煌,能代表白家的,只有一个热爱秦腔戏曲的演员,她叫白雪。白雪嫁给了夏家的儿子夏风,成为清风街的一桩美谈。那夏家,则以夏天义和夏君亭叔侄为代表,这两代人带领着清风街。老一辈是传统农民的代言人,一生热爱土地。新一代是变革者,想要为农民和农村找到新出路,充满了对抗和斗争。
引生是清风街上土生土长的农民,他是一个孤儿,家徒四壁,甚至饥寒饱暖也不定。而且也和常人不同的是,引生是一个疯子,所以在清风街,他常常被人取笑,他的一言一行都被当作疯子来对待。有的时候,引生走在清风街上,见到什么就用脚踹什么,其实他只是希望有人和他说说话,但是没有。即使敲门也没人理他,几乎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当然,引生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说清风街是亏待了我,所有的人都在贱看我和算计我。
但其实引生并不是一直疯疯癫癫,他是患有间歇性羊癫疯(癫痫),只有受到某种刺激,才会满脸乌青,口吐白沫。引生为人很热情,也很喜欢帮助别人,而且他很爱凑热闹,所以清风街一些鸡飞狗跳的事情总是瞒不过他。
疯子引生的第一句话,是对心上人的表白。他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白雪是清风街上最漂亮的女人,还是县剧团有名的秦腔演员。在清风街喜欢白雪的人很多。有一天村民三踅边吃饭边说,清风街上的女人就属白雪长得稀,要是还在旧社会,我当了土匪也要抢她的。稀是清风街的方言,长得稀就是说这姑娘长得好看,长得稀罕。
三踅的话被引生听见了,他可不爱听,走过去抓一把土,撒在了三踅的饭碗里,他们当时就打了起来。当然,引生打不过人家,自己的饭还被抢了。
清风街上的两大家族白家和夏家,白家居住在清风街的西街,很会做生意。白雪的爷爷曾经当过清风街的保长,随着时代的发展,白家渐渐地衰败了。那夏家居住在清风街的东街,现在是清风街的第一家族。夏家有兄弟四个,以仁、义、礼、智来排行。
老大叫夏天仁,小说开篇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他有个儿子叫夏君亭。夏君亭是清风街新任的村主任。
老二叫夏天义,是清风街上的风云人物,他当了五十年村干部,在风水地蝎子尾盖了房子,有五个儿子叫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和瞎瞎。夏天义是非常传统的农民,他很珍惜土地。
老三叫夏天礼,干过财务,在黑市倒卖银元,这个人十分贪财也很抠门。
老四叫夏天智,他是一个已经退休的小学校长,十分热爱秦腔,德高望重,在村里很有威望,每当村里有谁家发生争吵,总是会请夏天智去调解。夏天智有两个孩子,分别叫夏风和夏雨。
在书中不管是喜事、丧事,心情愉悦,还是心情烦闷,总有人用高音喇叭天天在村里播放秦腔。秦腔就象征着传统文化,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流行歌曲渐渐成为主流,秦腔渐渐地没落了。时代奔涌向前,从不为谁停留。秦腔和夏天义将何去何从呢?
和上个世纪的很多中国农村一样,清风街的风气也在改变。贫瘠的物质和精神生活,让人们更容易沉沦于欲望,伦理变得淡薄,这就引发了一堆鸡零狗碎的日子。
清风街上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白雪同父异母的大哥,另一个就是夏天智家的儿子夏风。村民们就说,清风街上除了夏风,谁还有资格娶白雪呢?引生听到后很气愤,他跑回家里使劲地哭,哭得咯了血。
他一面说,老天,咋不来一场地震呢?震得山摇地动了,谁救白雪呢?夏风是不会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该多好,成乞丐了,夏风还会爱待白雪吗?我会爱的,讨来一个馍馍,我不吃,全让白雪吃。白雪呀白雪,你为啥脸上不突然生出个疤呢,或者瘸了一条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风是真心待你好,还是我真心待你好。
这段话写得很符合引生的身份。然后引生用自己掉落下来的一颗牙齿,诅咒夏风的婚姻不得到头。这种对白雪狂热的爱慕,让引生做了一些龌龊的事情,比如他躲在白雪的院子附近看白雪洗衣服,然后他飞快地偷走了白雪晾晒的衣服,其中就包括白雪的内衣。
偷走内衣的引生很快就跑了,他对着白雪的内衣发情,后来被人发现了,恼羞的引生选择用一把剃头刀自宫。但是即便这样,引生还是暗恋着白雪。
夏风毕业后留在了省城,他常常有文章在报纸上刊登出来,成了一个名人。后来夏风还是跟白雪结婚了。结婚的那天,村子里面特别热闹,认为这是才子佳人,就请来了县剧团唱秦腔。来听戏的村民们越来越多,清风街的人差不多都聚在戏楼下,中间有条凳的坐了条凳,四边的人都站着,站着的越站越多,就向里挤,挤得中间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条凳上,人的脚动弹不了,身子一会儿向左侧,一会儿向右侧,像是五月的麦田刮起了风。这场戏一直演到了半夜才结束。
看戏还引发了冲突,请来了清风街曾经的老主任夏天义来镇场。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白雪是酷爱秦腔的,她是秦腔剧团的后起之秀。夏风的父亲夏天智也酷爱秦腔,夏天智会唱秦腔,会画秦腔脸谱,喜欢用收音机播放秦腔的选段。秦腔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夏风很不理解,他说我就烦秦腔。
夏风经常在省城里,回家的次数很少。白雪所在的剧团在新形势下遭到了挑战,面临着解散的危机。大家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就想着要把剧团变成卡拉OK厅,专门唱一些流行歌曲。白雪说团就要一分为二了,怎么办呢?夏风一点都不着急,说咋不一分为四、为五呢,全烂摊子了,你就清静地跟我进省城了。
夏风根本不看好秦腔,他认为秦腔早已经过时了,该逝去的就应该逝去。你看看,戏剧已经没落成啥样了,还指望什么名堂,本身成了泥牛,你能入江过海。这就是夏风的原话,让白雪听了以后心里非常地堵。
这对他人眼中的神仙眷属,因为观念不一致,也有了小小的矛盾。白雪剧团的老师和夏天智聊天,说年轻演员也不好好演戏了,兴什么流行歌,流行歌算什么艺术,那些歌星有什么艺术功底呢,可是一晚上就挣那么多钱,走到哪儿都前呼后拥的,你说这世事,这世事是不是不需要艺术了?
夏天智怎么回答呢?他说秦腔艺术依然是神圣的,你可以吃肉,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说吃蔬菜吃水果,但是米和面谁离得了,离不了的。秦腔在夏天智看来,就是人必需的米和面。他说我之所以画秦腔脸谱,就是爱嘛。清风街许多人不理解,说画那干啥呀,干啥呀,不懂秦腔你还算秦人吗?秦人没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膻,鱼肉不腥,就没了味。
夏天智是打心眼儿里爱秦腔,他觉得儿媳白雪是能传承秦腔的人,所以他对白雪也非常看重。可是秦腔剧团闹着要一分为二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在这个时候,白雪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赶紧给夏风打了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
在白雪的想象中,夏风听说她怀孕了,会大声地叫喊起来,会不停地在电话那一头做着亲吻的声音。但白雪没有想到,夏风并没有亲她,反而说让她把孩子打掉。白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声问,什么,你说什么?夏风说,打掉,一定要打掉。
为什么呢?夏风本来就不支持白雪唱秦腔,他已经在省城给白雪联系好了一家新的工作单位,想要白雪跟他一起离开清风街,离开秦腔剧团,去省城生活。如果现在白雪怀孕了,就不能够工作了。所以夏风就决定让白雪打掉孩子,先把工作的事处理好再说。
可是白雪当然不同意,她不想打掉孩子,也根本不想干除了秦腔以外别的工作。两人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没几天夏风心里着急,就从省城赶回来了。结果两人一见面又吵起来了。夏风觉得白雪会听他的话去打胎,结果没有。白雪说,谁见过你这样的,听了我怀孕,不问青红皂白就让打胎,我弄不明白,你打的是啥主意。夏风说,啥主意,你这样借口,那样理由,不调动,你又打的啥主意。白雪说,我还不是想演戏嘛。夏风说,你演嘛,现在咋不演呢?
白雪一拧身,趴在桌上哭了起来。夏风说,在县上工作时间长了,思维就是个小县城思维,再这样待下去,你以为你演戏就是艺术,你以为艺术就高贵,只能是越来越小,越来越俗,难登大雅之堂。白雪气到了,说我本来就是小人,就是俗人,鸡就住在鸡窝里,我飞不上你的梧桐树。白雪就哭得更厉害了,嘤嘤地哭出了声。
这村子里头就没有秘密,他俩的争吵引来了很多人围观。白雪本来就爱面子,之前大家把她和夏风当作郎才女貌来夸奖,现在这么多人凑在一起看热闹,白雪越发生气了。可是两个人真正的决裂,是在白雪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屁眼儿。
当夏天智得知自己的孙女是个残疾的时候,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后,他开始哗哗地流眼泪,眼泪从脸上流到前胸,从前胸湿到衣襟。他这一生中,从来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
夏天智可是清风街上德高望重的老人,他乐善好施,一辈子正直。所以他就不懂,为什么这个苦难偏偏降临到了自己孙女的身上。他抱起这个女娃娃,说,娃呀娃呀,你前世是个啥么,咋就能投胎到夏家呀。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孩子的屁股,孩子还是没哭,眼睛睁得亮亮的。
夏风本来就对孩子没有感情,看见孩子这个样子,就说要把这小孩扔了。然后白雪把孩子又捡了回来,决定等孩子长大了给她做手术。最终夏风就私自和白雪离了婚。夏天智听说以后气急了,扬言要跟夏风断绝父子关系。他就去广播站,放了秦腔《辕门斩子》的片段,整个清风街都被这个高音喇叭声震荡着。《辕门斩子》播了一遍又一遍。
《辕门斩子》是在讲什么呢?这是秦腔传统剧,说的是杨家将的故事。北宋的时候,杨宗保对穆桂英一见钟情,两人私自结为夫妻,结果杨宗保的父亲因此大怒,觉得儿子不听军令,就把他的儿子绑到辕门,要斩首示众。
夏天智现在放这个广播,就是对自己的儿子恨铁不成钢。从此,他坚决不让夏风进自己的家门,他把白雪认作自己的女儿,说将来这个家要给白雪分家产。
可是即便老父亲如此生气,也没有劝住夏风,他决绝地离开了清风街。经过这件事之后,夏天智的身子就不舒服起来,再加上他的另外一个儿子夏雨也不成器,行为放荡,这就深深地刺激到了夏天智。人活着没了希望,他就得了胃病,没多久就咽气了。老人咽气前,是白雪一直在照顾着他。当时夏天智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用手指示意给他放秦腔。最后,夏天智是听着秦腔,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
夏天智一死,哭声从一个院子传到另一个院子,从一条巷传到另一条巷,再从东街传到了中街和西街。夏天智死时,枕的是六本《秦腔脸谱集》,他的脸上也盖着脸谱马勺。而白雪也在夏天智的葬礼上为他唱了秦腔。白雪唱得泪流满面,身子都有些站不稳。夏天智的悲剧就像是秦腔的悲剧,他的去世代表了秦腔真正的没落。
引生看着这一切,他喜欢白雪,他敬佩夏天智,就更讨厌了夏风。现在白雪和夏风离婚了,老一辈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新一辈一个接一个地出去了,村子里面的人越来越少。引生是个疯子,但他也是清风街的一员。引生就开始盼着夏风能早些回来,因为他毕竟是个能人。而夏天智的墓碑上还没有刻字,那是在等夏风回来。但是夏风并没有回来参加夏天智的葬礼。
夏天智死后,村子里面想凑个抬棺材的人都凑不够,因为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是夏天智的二儿子夏雨趴在地上给抬棺人磕头,说求大家了再努些力,努些劲儿。大家好像才反应过来,这个村子里面的活力好像在渐渐地消失。书中写道,打我记事起,东街死了人,还没有请过西街人抬棺,西街死了人,也没有请过中街人抬棺,现在倒叫人笑话了,死了人,棺材抬不到坟地上去了。
在秦腔渐渐没落的同时,农村也在遭受着冲击,也在慢慢地空心化。我们之前介绍过,夏天义是清风街上的老村主任,而现在的村主任叫夏君亭,跟他是叔侄关系。但是夏君亭的许多做法是夏天义看不惯的,两个人闹到了互不见面的地步。
夏天义在清风街当了半辈子村干部,他为清风街干了很多事情,比如说筑河堤、改造河湾滩地,在北塬修梯田、挖干渠,留下了一片果园。在夏天义的任上,还留下了一个淤了一半的七里沟。七里沟原本是个荒沟,夏天义一直想把这块地利用起来,就组织大家去淤地,结果因为大旱,这件事没有做成功。他把力出尽了,钱花了一堆,地没淤成,他也就下来了。
后来夏天义得知政府要在清风街修筑国道,他不同意,就组织村民去挡着修国道这件事。年轻的县长来到现场处理问题,让夏天义把村民撤走,他不撤,为此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最后国道还是贴着清风街的北面直直地修了过去,削了半个屹岬岭,毁了四十亩耕地和十多亩苹果林。这就是夏天义反对的理由,他就是爱土地,他觉得谁也不能打土地的主意。
从此以后,夏天义灰了心,就撂挑子不干了。乡政府就决定把夏君亭派回村子,作为村主任。公示贴出来,五天里没有人反对,夏君亭就正式上任了。就这样,夏君亭成了新的村干部。
这个时候,刚刚实行了包产到户政策,很多新工作在农村还是比较难开展的。老干部和新干部的矛盾很多。比如说在用电方面,夏天义说,你瞧瞧,咱这电三天两头断。夏君亭就说,那你当主任的时候,能用多少电,现在谁家没个电扇、电视的,明天我就去县上采购新的变压器。夏天义就说,我给你说话,你总是跟我顶嘴。
还有在用水的方面,夏天义训斥道,自己在任的时候,田里啥时候缺过水。君亭就回嘴,说你在任的时候,又什么时候旱过。就这样,在很多方面,两个人就是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夏天义觉得,你是我的晚辈,是我的侄子,我还教训不了你了。可是,夏君亭的思想已经比较先进了,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就决心要在清风街上搞个农贸市场。
对这个想法,夏天义是不同意的,一些村民也跟他一样,非常保守,不同意,合伙指责夏君亭是不是头脑发热了。他们觉得,看,这办市场吧,就要建牌楼,要建楼吧,就要建摊位,不知道又要好过谁。与其让一部分人先富,不如要穷都穷。
但夏君亭沉浸在建立农贸市场的激动之中,他认为这是一项能让乡政府和县商业局都吃一惊的举措,完全有希望拯救清风街的衰败,甚至会从此拉动全乡的经济。他就跟几个年轻人一起商量,有一个叫秦安的年轻人就提出,说我的意思,咱既要干大事,不如把上一届的事继承下来。上一届也干的是大事,天义叔的手里没有把七里沟淤成,主要是天旱的原因,我就不信天会一直旱下去。
我们就看出来,秦安其实还是代表着老一派的思想,要按照旧有的做法来发展清风街。这就跟夏君亭想的不一样了。就这样,是建市场,还是淤地,两种主张争执不下。君亭就急了,他就不惜使用一些小手段来实现目的。比如他去说服村民三踅,借着三踅的那股邪劲,去影响一批人,因为这个三踅在村子里头没人敢惹,所以三踅就借此去说服和拉拢一些人。
再比如夏君亭就打电话举报,说一批人在魁星阁楼底下的文化活动站赌博,然后让反对派秦安被抓了。那君亭又撞破了村民金莲和上善的私情,就勒索他们,借此得到他们的支持。
从这里可以看出,夏君亭和老一辈的夏天义不一样,在传统价值观渐渐衰落的时候,君亭选择利用人性的弱点达成自己的目的,对自己理想实现过程中的绊脚石毫不手软。他是个狠人,也是个敢想敢干的实干家。
君亭在清风街摸了个底,发现支持建造农贸市场的农民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多,他就主动去了乡政府,提交了一个建农贸市场的方案。结果乡长看了以后,非常支持他的这个想法,甚至很激动,还用毛笔题写了石牌楼上的刻字,叫清风街大市。这一下君亭有了撑腰的,夏天义在这场对峙中彻底败落了。
此后几天,夏天义黑了脸窝在家里四门不出,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吭声。在树苗见风就长的日子里,清风街的农贸市场动工了。为了庆祝农贸市场的建成,开业典礼上组织了人唱秦腔。成百个货台上全有人摆了货,惹得国道上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
顾客们买了这样又买那样,大包小包的,清风街开始繁荣起来。老百姓为了争摊位和缴摊位费,也发生过很多争执和吵闹,但村里所收的租金和管理费多起来了,却是一个眼见的事实。
这下夏君亭得意了,他带着大家富起来了,他就又开始筹划起了新的决策。这一次他想干什么呢?他想用那条没淤成的七里沟去换水库,之后再创办一个水库绿化风景区,发展旅游事业。这个想法又一次遭到了大半村民的反对,夏天义和夏君亭就又吵了起来。
其实两个人的根本矛盾就在于,夏君亭带来的发展都是以牺牲土地为代价换来的,而夏天义他珍惜土地,觉得夏君亭只顾眼前不计长远,所以他就不顾一切地阻挠夏君亭。后来夏天义就接二连三地去给乡政府反映,他找乡长,说我以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以一个村民的身份,向上级领导反映这事,希望乡政府阻止这种交易,以免清风街的土地面积流失。
就因为夏天义带着一群人反复阻挠,最终这个七里沟换水库的计划没能实施。夏君亭也很窝火,他跟自己的叔叔势同水火了。当时夏天智还没有去世,他看见叔侄俩处成这个样子,就跑去劝夏天义,说君亭是咱大哥的儿子,是我们的侄子,你为啥就不能跟他好好说呢?
夏天义就说,要是旁人或许我会好好说的,但对他,我还用得上客客气气地求他吗?你是不是要说我当了一辈子干部,现在下来了失落了,心胸窄了,要嫉妒他了,故意和他作对来显示我大公无私。我不是,绝对不是,但我也说不清为啥就见不得他。
夏天智听了想想就说,这话也能理解,人有好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人和人交往也是有气味的,你们俩气味不相投。人跟人之间有不通气的,生活中的不如意也十之八九,清风街的村民们的生活更是如此。
我们来说说清风街上那些鸡零狗碎的泼烦事。有一个叫丁霸槽的人,他算是清风街的生意能人,他靠投机致了富,喜欢炫耀他的生意头脑。在君亭带着大家修建了农特产品贸易市场后,丁霸槽就夸奖君亭,说清风街肯定会富起来。他说我和夏雨想合伙办个酒楼,要办就办个高档的,咱们再开个卡拉OK厅,吃、住、玩一条龙。这酒楼我和夏雨一起弄,先贷款,如果贷款不够,你们还得让中星哥帮着夏雨的。这就是一部分人眼中清风街的未来。
就这样,丁霸槽张罗着要在清风街上开饭店。另一个人是靠建筑承包队先富起来的村民李英民,他原本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可是他的建筑队却出了事。村民白路在城里干活的时候出了意外,双方来回拉锯之后,终于敲定了赔偿问题。最后李英民卖了家具赔了钱。所以创业,哪里是一件容易的事呢?世上就没有不要钱的午餐,所有的人要做事都要付代价。
又过了一阵子,夏雨酒楼开业了。在演出的时候发生了分歧,一部分人主张酒楼里面要唱秦腔,另外一部分人主张唱流行歌,双方争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这个时候又传来一个消息,说白雪要离开清风街了。引生一听说这个消息病就又犯了,他沿着拖拉机的两道辙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说,白雪走了,白雪走了。
引生爱白雪这件事看起来十分荒唐,毕竟一个是疯子,一个是知名演员,但是他们两个人在人性上反而有共同之处,都真诚和纯粹,又都热爱秦腔。所以引生对白雪的感情有时候是很让人觉得感动的。夏天义说不要打引生了,并且把引生拉起来,说你回去吧,快回去吧,白雪已经走了。引生就抱着夏天义的腿哭,夏天义反而理解了这个孩子,就说,哭吧,哭一哭心里就亮了。
就这样白雪走了,引生心里空荡荡的,他就追随着夏天义。夏天义没有一天不在儿子们的田地里劳作,但并没有落下好。从此他对儿子、儿媳心也淡了很多,就惦记着他的哑巴孙子,让哑巴常年吃住跟着他。
现在不当村干部了,夏天义天天往七里沟跑,有时候也拉着引生,跑去干什么呢?夏天义还是惦记着要淤地。既然上级没通过,夏天义就决定自己干。他往七里沟搬石头,挑土淤地,有的时候拉上几个人,就算身体不好干不动,他也会跑到七里沟,还在这里搭了个棚子住了下来。
他原本是清风街的领袖,到头来只有哑巴、引生和一条狗跟随着他。夏天义说,后辈人都不爱了土地,都离开了清风街,而他们又不是国家干部,这样农不农,工不工,乡不乡,城不城,一生就没根没底的,像池塘里的浮萍,这出路在哪儿呢?
在夏天义看来,因为有土地,所以才有家。他捍卫七里沟,就是出于这样一种深沉的心理。别人都嘲笑他是想学愚公移山,可是夏天义正是以愚公为榜样,决定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造福,也为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
书中写了一个片段,说有一天下雨,夏天义毕竟年龄大了,一到下雨天浑身关节疼,他就迷迷糊糊地睡醒,感到饥饿,然后就在墙头抠了一块土,嘎哒嘎哒地嚼起来。夏天义在吃了一疙瘩干土之后,竟然觉得这土疙瘩吃起来是那么地香,像炒的黄豆。
他就从那个时候喜欢起了吃土。妻子听见他咔咔的咀嚼声,还以为他睡觉磨牙,就拿脚蹬了蹬他。夏天义哼了一声,妻子说你醒着,那吃啥呢?夏天义说好东西。妻子说啥好东西不给我吃?就从炕的那一头爬过来,夺过一点塞在自己嘴里,吃进去才知道是土,就忙在夏天义的嘴里抠。夏天义却觉得他吃得很香,所以他还是吃,几天就把炕头墙抠得像狼扒过一样。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连最后的去世都拥抱着土地。引生清楚地记得,3月24日的那一天大暴雨,七里沟东崖发生了大面积的滑坡,事先没有一点迹象,突然天摇地动地滑下来,把草棚埋没了,把夏天智的坟头埋没了,把正骂着鸟夫妻的夏天义也埋在了里面。夏天义就这样死了,没有具体的坟墓,他埋在了七里沟的土石堆里。
当时清风街的劳动力严重不足,都剩下一些老人跟孩子,竟然没有办法把夏天义从土石堆里挖出来。大家就商量,这人肯定是死了,要刨还得刨个两三天才能刨出来,就是刨出来,还要再刨个坟,又过三四天,不如不刨了,权当是夏天义得到了厚葬。这个夏家人哭得像汪洋一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这样了。
在夏天义死后,他的五个儿子和媳妇还为给夏天义立碑的花销吵了起来,也是一场闹剧。最后大家就把给夏天智准备的石碑先让给了夏天义。这兄弟俩的结局都很让人唏嘘。夏天智爱了一辈子的秦腔,夏天义把土地视作生命,可是他们两个人的亡去,好像都预示着传统以及农村永远回不来了。
小说写到这个部分,那些平淡的日常,渐渐地露出了一些严峻和狰狞的头角。夏天义的最后一搏,君亭的义无反顾,清风街的风云人物就通过各种各样细细碎碎的小事情展露了出来。每个人都在努力挣扎。
清风街原来是个民风淳朴、安居乐业的乡村,然而清风街慢慢地变了。变成什么样了呢?村委会成员相互排挤,父不贤、子不孝,偷情离婚,有了妓女,青年农民纷纷背离土地,涌入城市去打工。乡村留不住年轻人了,他们抛弃了乡土,让村落人口日渐稀少。
我们说回夏家,真是祸不单行。夏风的三伯夏天礼也死了,引生说都是银元惹的祸。夏天礼在贩银元,可能是和什么贩子约定了半夜在河堤上交货,可是那贩子见财起意,生了黑心,就把夏天礼打死,抢走了银元。
这边夏天礼在出殡,而那边他的儿子雷庆拉客去省城也出了事。公交公司有检查队,查出雷庆的车上有六个人没有车票,雷庆这叫顶风违纪,当时就被扣了车。看看这一家的遭遇,夏天礼贪财,雷庆逐利,所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一切结果都有它的原因。
我们再说说庆玉,他是夏天义的儿子。夏天义不是有五个儿子吗?这五个儿子也是样样稀松。庆玉娶了个媳妇叫菊娃,这个菊娃又不讲理,人又邋遢,脾气又差,所以庆玉跟他媳妇经常吵架。后来庆玉就有了婚外情,勾搭上了老实人武林的老婆,叫黑娥。因为武林这个人特别木讷,胆小,没本事,所以黑娥也嫌弃自己的老公,她开始跟庆玉勾搭成奸。
每当武林出远门不在家的时候,黑娥就把褥子晾在外面,作为一个暗号向庆玉传递信息,两个人就约会。村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是木讷的武林还是被蒙在了鼓里。
那这件事什么时候揭穿呢?是在庆玉盖了新房的时候。新房要竣工了,引生和哑巴都去帮工,黑娥也来帮工,结果菊娃一看见她,心里就不高兴了。后来当众揭穿了她和庆玉鬼混,给武林戴绿帽子的事。两个人便厮打起来,最后庆玉帮着黑娥跟自己的媳妇闹了一场,后来又逼着妻子离了婚,如愿以偿娶了黑娥。
人人都说农村淳朴,可是现在,清风街这样的事情屡屡发生。身为村干部的夏君亭也并不洁身自好,他在万宝酒楼包小姐,被自己的媳妇麻巧当场捉奸。事情闹大了,但夏君亭不但不承认,还要动手打人。小说里写,君亭压住麻巧就打,麻巧叫着,你打死我,让我给她铺床暖被子呀。君亭吼道,你给我叫,你再叫一声。麻巧不叫了,君亭下手特别狠。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麻巧却再次来到万宝酒楼,当着众人的面说她错怪了君亭,也错怪了万宝酒楼上的那个服务员,而且她公开地道了歉。君亭是制服了麻巧,让麻巧给自己遮羞,他化解了危机,但是他让很多人知道,这就是欲盖弥彰。
清风街上,这样蝇营狗苟的偷情事情有好几桩,小小的村庄偷成一团,简直丧了德了。看到这里就发现,贾平凹既写了美的,也写了丑的,他并不把乡村美化成田园诗。所有太阳照耀的地方,丑恶与善良共存。这种几乎原生态的人物描写,让我们感受到生活中的不平与遗憾。
在桩桩件件的小事中,我们看见了村民的贫困与彪悍,税收的不合理,基层村干部工作难度之大,各种矛盾正在慢慢地激化。村民们破产的,被抓的,离散的,古老的秦腔,唱响了它的最后一曲挽歌。
在清风街上,也有着各种各样的迷信。这一天,夏中星他爹死了。为了死后肉身不坏,中星爹便爬到寺庙后面那个崖顶上,钉了一个木箱子,自己钻了进去,然后再把这个木箱子的盖子用钉子钉牢。这个中星爹生前的职业就是算卦,他常常把算卦结果记录到他的杂记本上。整个清风街上的人,他几乎都给看了一遍。日记本上就写着,秦安能活到六十七,天义埋不到墓里,三踅死于绳子,夏风不再回到清风街了,夏天智住的房子又回到了白家,君亭将来会在地上爬。
这些事听起来很玄,但有一些竟然真的应验了,有些事情还在继续发展。这清风街上的事,要说是大事都是大事,牵涉到生死离别,牵涉到喜怒哀乐,可要说起来这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太阳有升有落,人有生的,当然有死的,剩下来的,也就是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日子像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着,这才是真相,这才是底色。这社会,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幸福,恓惶的人却各有各的恓惶。
清风街和夏家会有怎样的结局呢?引生在最后说了一句,我就一直在盼着夏风回来。但夏风大抵是不会回清风街了。
贾平凹说,我的写作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该赞美现实,还是诅咒现实,是为棣花街的父老乡亲们庆幸呢,还是为他们悲哀。
有人统计,《秦腔》这部小说里总共讲了二百七十四件事。几乎每一两页就会发生一件事。所以有人觉得阅读太困难了,太琐碎,根本读不下去。可有人坚持读着读着,就咂摸出了一些味道。也有人为了《秦腔》里一些伦理、观念,争论不休,觉得不知道该怎么给这本书定位。
《秦腔》的价值,也许就在于那些真实的鸡零狗碎。贾平凹以万物为刍狗的视角,以白描的手法,用这片土地上最原生态的文字,通过一连串纷繁的小事件,忠实地记录了一幅农村的时代画卷。这就像是《清明上河图》一样。
其实不只是《秦腔》这部作品争议很大,很多人对贾平凹的做人也争议很大。贾平凹的原名叫贾李平,家里人一直叫他平娃,也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因为贾平凹还有个哥哥在刚出生不久后就夭亡了,所以家人们就期待这个孩子将来身体健健康康的就行。
贾平凹把自己的名字中那个娃字改成凹,是在1973年。当时他二十一岁了,打算发表自己的第一篇文章,他就自己做主改动了自己的名字。在陕西话中,这两个字同音同调,而平凹也象征了他崎岖不平的人生。
他的家乡棣花街,人多地少,曾经极度贫困,全村没有一个胖子,个个脖子细长。贾平凹就在这里长到了十九岁。他的父亲是一个乡村教师,可能受到父亲的影响,平凹从小喜欢读书,成绩也很好。不过他上中学的时候,就遇到了那十年特殊时期,没有学上了。平凹就成了一名公社社员,他身体弱,干活不行,只是爱看书。
到1972年,贾平凹得到了上大学的机会。在西北大学的校园里,他燃起了当作家的梦想。1975年,二十三岁的贾平凹大学毕业,因为有创作才华,就去了一家出版社当编辑,从此开始了他高产的写作生涯。
单就作品来看,贾平凹与路遥、陈忠实一起,被称为“陕西文坛的三驾马车”。他写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关于农村的。有一天呢,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写过关于城市的小说,那就决定动笔写写城市。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叫《废都》,主要内容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和几个女人之间的故事,发生在四四方方的西安城里。
《废都》发表之后,铺天盖地的议论随之而来,毁誉参半。贾平凹被卷入了舆论的旋涡里。这部小说出版不到半年,就被列为禁书查禁,因为里面有很多囗囗囗,说少儿不宜。一直到2009年才被允许出版。
这个阶段,也是贾平凹人生中的低谷,他遭受了很多的磨难。可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冲击,贾平凹都坚持一直写下去,他的创作从来没有停过,一本接一本的小说代替他去回应外面的飞短流长。贾平凹说,我是个不擅长说话的人,又不会说普通话。所以他就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写。
2005年,《秦腔》出版,贾平凹获得了茅盾文学奖。凡是有成就的作家,都有他自己对生活、对社会的独特理解。这座贾平凹为故乡树的碑,记录着真实存在过的故事,也记录着正在消亡的故事。《秦腔》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