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开始对饮茶有印象的呢?
大概,是从爷爷那把咕噜咕噜冒热气的小铁壶开始的吧。
爷爷在牛奶社工作,每天要给城里的订户送早晚两次牛奶。凌晨四点多就出门,去社里挤奶、装瓶,赶在大伙早餐前把牛奶送到订户家。下午依然去挤牛奶送牛奶,完了回家还得张罗一家子的晚餐(奶奶在民办缝衣组上班,回家更晚)。吃完早餐后如果不用去割草喂牛,爷爷就会在他的私人空间泡上一壶功夫茶。这个私人空间其实就是天井的走廊上,一把藤椅,一张红木方桌,方桌上摆着茶具和收音机,都是有些年岁的物件了。红泥炭炉生火,放上小铁壶,煮水的时候,爷爷拧开收音机,拖长声调的潮剧咿咿呀呀从那黑匣子里流淌出来。他往藤椅一躺,闭上眼睛,随着韵律轻击手指。等水开时,提壶慢条斯理地把茶具冲烫一番。放上一撮茶叶,注水,用茶盖滤去浮沫,再把茶水冲出来,倒掉。注入第二道水后冲出来的茶就可以喝了。白瓷的杯子盛着淡黄的茶汤,爷爷端起轻啜一口,细咽入喉,脸上的沟壑像被茶烟熨平了不少。
那时,小巷里的院子(潮汕话叫“门楼”)大多住着几户人家,空间逼仄,天井是公共的。我们的“门楼”住着三户人家,父母远在粤北工厂上班,我和妹妹与爷爷奶奶住一起,家里还有叔叔婶婶姑姑,另两户是两对中年夫妻,各有一个小孩,与妹妹年龄相仿。上午这段时间,大人外出干活,小孩子也上学了,通常只有爷爷一人,有点冷清。爷爷却显得恬然自得,有时困了,躺在藤椅上轻轻打起了呼噜,未喝完的茶冷了,时光仿佛静止,收音机里仍咿呀着的曲韵又把静止的时光拉得悠长……
到了黄昏,大人小孩归巢,院子里热闹起来,噼里啪啦的炒菜声,小孩的嬉戏声,夫妻的拌嘴声,打骂小孩的训斥声、哭啼声,满满的市井烟火味。吃过晚饭,爷爷的茶炉又咕嘟咕嘟地响起。这时,闲下来的大人们,还有经常走动的邻居们就会三三两两地前来开“茶话会”了。爷爷煮水、漱杯、冲茶,不时接过话茌,一刻也没闲着。袅袅茶烟绕着一浪接一浪的说话声、笑声,画风截然不同。
喜欢在一旁看热闹的我真不懂大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喝茶,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那么喜欢听潮剧,一句简单的话偏要唱得一波三折的。曾在白天向爷爷讨一杯来喝,喝了一口,真涩呀!勉强把杯子的茶喝完,皱着眉对爷爷说,真难喝,又指着那收音机说,真难听。爷爷摆摆手说“这茶喝了醒神,这戏文写得优美,小屁孩啥也不懂。”
当时不懂茶滋味如同不懂人生滋味。工作后慢慢学会喝茶,早就不再嫌弃茶汤苦涩,现在更是一天不喝茶就觉头昏脑胀。柴米油盐的生活五味杂陈,倒觉百般滋味中还是茶好——啜苦咽甘,余香慰人。与爷爷奶奶、亲朋好友茶话的场景司空见惯,围在茶炉边热热闹闹地唠家常、谈工作、发牢骚,都是我等凡夫俗子剪不断放不下的牵牵绊绊。一杯杯茶里盛着滚烫的生活、纷纭的世相,活色生香。有时,一盅热茶、一抹茶香,一段茶话,还能消融一肚子委屈和不平,也能让灰了的心重新暖起来。
爷爷奶奶相继故去后,午夜梦回,常常会回到那陋巷里狭仄却热气腾腾的“门楼”,醒来时好似还闻到细细的茶香。怔怔地想,怎么只一盏茶的功夫,就换了人间,再不能与他们共饮一壶茶了?残梦依稀,也如同淡了、凉了的茶渣,已无真味。
如今更喜独自沏一壶茶。明窗净几,或风日晴和,或轻阴微雨,或寥落星夜,默对素瓷,静待水沸,茶烟袅袅,一颗在红尘沉浮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渐渐品出爷爷独饮时的茶滋味。那是清宁的一杯茶,他在煎茶的功夫,暂时忘却沉重的肉身担负着的营营生计,喝着喝着,把心喝成一口古井,波澜不兴,尽得空空如也的自在,方有那样恬然自得的神态。
茶烟轻飏,碎片般的旧时光聚拢来又消散去,难免伤感。但转念一想:人生逆旅,山一程水一程,若常有热茶在手,有可珍重的岁月在心,岂不是一种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