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跑一圈就可以下班了。
“喂！买两张七分。”一个穿着黑衬衫的青年递过来一张一元的钞票。
我把车票夹在六分纸币里递了过去，“八毛等会儿找给你。”
我给其他乘客卖完票，就从包里凑了八毛零票，“八毛找头是谁的？”
“黑衬衫”应了一声，把钱接了过去，“嗨！你怎么把这种钱找给我？”他连数都没数就把钱放在了我面前的工作台板上。
“这种钱不是人民币啊？”我白了他一眼——大热天看到他衬衫的这种颜色就很不舒服，再说，他说话也太没有礼貌了，什么“喂”、“嗨”的？我是售票员！
“哈罗！换一换！”他还会用英语喊“喂”。
“换什么？”
“嗳？这么碎的钱，连五分的也找出来了。”
“××站到了。”我不再理他，继续我的工作。
“嗳！你换不换？”他竟然拉我的挎包！
一股无名火直冲我的脑门，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大声说：“什么‘嗳’不‘嗳’，要‘爱’你回家去爱。”
真是的！为了几张零钱也不是非找给你不可的。要是你开始的态度好一点，我早就给你换了——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眼下，你越吵，我就越不换！看你还能吃了我？
任凭“黑衬衫”大喊大叫，我只当没听见，我只管报站名——开门——关门——卖票。
一个穿着一身白——白衬衫、白裙子、可能还是白袜子和白风凉鞋的姑娘走到“黑衬衫”的身边，瞥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紧——都说乘客帮乘客，要是来帮他，我怎么办？——我并不十分占理呀。现在给他换吧，我这面子上过不去；不换吧，乘客都会指责我，我吃不消。真是进退两难，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不肯换就算了吧。”那“白姑娘”开口了——原来他是“黑衬衫”的“拉菲克”，有她在那里发声，“黑衬衫”应该收兵了吧。
“不！今天我偏要叫她给我换！”“拉菲克”的话并没有起什么作用，“黑衬衫”仍然怒气冲冲。
“那——我下车了。”“白姑娘”说着就往车门口走。
“黑衬衫”“嗳嗳嗳”地跟着她，我把刚刚关上的车门打开——一场舌战总算结束了！
车又开起来，我想着“黑衬衫”在车上对“白姑娘”俯首听命的样子，暗自觉得好笑——现在流行“妻管严”。
我卖好票转过身来，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光，他又上来了！
“黑衬衫”一把抢过我放在工作台上的零钱，咬牙切齿地说：“你换不换？”
这时，我才体会到什么叫“热血沸腾”。我本能地大叫起来：“你干嘛抢我的钱？把钱还给我，还给我！”
“黑衬衫”举起攥着抢到钱的拳头对着我，扬了扬：“你再喊！你再喊！”
看着他充血的双眼，我油然产生一阵恐惧——他要打我？甚至来扯我的衣服？当着一车厢的乘客，他敢吗？很难讲，安珂不是在被坏蛋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的吗？这家伙不珍重自己，难道还要我为他殉葬吗？他被判刑，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残疾了，毁容了，谁还会喜欢我？我的衣服在大庭广众被人扒下，谁还会娶我？我盯着“黑衬衫”的脸，随时准备用车票夹板砸他的脑袋。
“把钱还给售票员！”一个青年在“黑衬衫”的背后一字一板地说。
“碍你什么事？”“黑衬衫”回过头去不客气地说。
“怎么不得我的事？你拿了售票员的钱了！”说着，他走到我的面前。
“你是她什么人？拿了她的东西也用得着你跳出来？”
“什么跳出来？！你说话注意点。售票员管的是国家的钱，国家的财产，每个公民都有你护国家财产的责任！”
说得好！我怎么就没想到这钱是国家财产呢？别看他戴着一副式样颇新的眼镜看上去风度翩翩，可说出的法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成严。
“别说得那么好听！你不是她的男朋友肯定不会跳出来的！”
“我再跟你说一遍，说话注意点！现在不管我是什么人，你都应该把钱还给售票员！”
“哼！”“黑衬衫”舔了舔嘴唇，隔着“眼镜”冲我嚷道：“你换不换？”
“你把钱拿来！”我干脆地说。
车又靠站了。
“黑衬衫”回头冲我喊了声：“你不肯换。这钱也别想要了！”说着就往车门走。
“眼镜"一把抓住“黑衬衫”,“别走！”
“去你的！”“黑衬衫”用肘关节朝“眼镜”的肚子一捅，“眼镜”“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我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我边喊（也不知喊些什么）边跑去扶“眼镜”。
“黑衬衫”一把抓住了我胸前的挎包带子，“我没空跟你缠，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这钱你是换还是不换？”
我多么希望乘客们能出来制止他呀！可是，他们都像瞎子、聋子、哑巴，对“黑衬衫”的行为视若不见，听若不闻。有的甚至走到车门边准备下车，真是自私到了极点！
应该承认，我是个弱者，在“黑衬衫”的淫威下，我动摇了，我不敢理真气壮地冲着他要从我这儿抢去的钱，更不敢谴责他动手打人的恶劣行径！甚至，我还想对他妥协。可看到在地上寻找眼镜的“眼镜”，我又不甘心让这个流氓就这样走了。我咬了咬嘴唇，没有理他。
“黑衬衫”更恼怒了，他吼道：“你不换、这钱你别想要了！”
我的胸脯被他抓着挎包带子的手猛烈地撞击了一下，顿时，我的眼前金星乱舞。
不知是谁一把拉住了我，使我没有摔倒。
一个带着回声的声音冲进了我的耳膜：“太不像话了！难道这里就没有党团员吗？难道这里的人都不是中国公民吗？”
我竭力睁开眼．可我什么也看不清楚……
1983年 写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