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对了,我们可以去月亮湾!”林依霍然站起,向大家提议道。明晃晃的白帜灯在他后上方不过三尺的地方,将他硕大的影子投洒在桌面上的一片狼藉杯盘。
简易遮阳棚里,围坐在桌子四边的其余三人旋即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他微醺的面颊,而四周稀稀疏疏地散落着同样聒噪的宵夜圈子。
“反正现在也半夜一点多了,才几个小时就早晨了,我们可以去看海上的日出,”见大家有些迟疑,林依补充道,“正好弥补上次没看成日出的遗憾。”
上次,那是四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刚闹完谢师宴,大伙还没有悲伤过瘾,也舍不得马上离开学校。一伙儿同学,男男女女,就临时计划报了一个平沙海滩的本地短旅 ,嚷嚷着要去欣赏海上日出 。林依当时便是第一个发起兴致的,跟着,陈然便张罗着联系大一兼职推销过的本地旅行团,其余人买食材的买食材、起哄的起哄,凑合凑合着就开始了一天一夜的“毕业旅行”。登山下海,沙滩上一整夜的喧嚣玩耍、互诉衷肠,但心心期待着的海上曙光终究是在滂沱大雨里不见了踪影。
“好啊!走,反正还早。”回答利落的是郭通,短平发钢刺样根根倒竖着,酒意醺浓的黧黑面孔显得发紫,但精神却很抖擞。他是众人里最耐得了酒精的。“明天陈胖子就要衣锦还乡了,以后也没得这人齐的喝酒,通宵通宵!”抑扬顿挫地说完最后四个字,便倏地将手头擎着的剩余半杯酒一饮而尽。
“可以倒是可以,我明天也是下午的车。可是怎么过去呢?大半夜的,没有车肯拉我们这一伙人去那没啥人影的野海边吧?”陈胖子表情略带思索,同时反问道。其实陈然倒也不是真胖,就是脸上显着肉,只不过和郭通爱抬杠,被郭通这一口一声的“胖子”叫着,不是胖子也被呼成胖子了。
“那当然是我开车去呀!”林依大声说道,脸上颇带不解,看着坐在正对面的陈然。
听完这句话,陈胖子瞪大眼睛反驳道,“你都喝酒了你怎么开,被交警逮着可是要拘留的!”
“没关系,我也没喝多少。再说这大半夜的,哪里还有交警这么敬业,守在那没人影的莱窟路上。”林依边说着,同时伸手向工装短裤上摸索,寻找藏在不知哪个袋子里的车钥匙 。
这时,在旁边一直专心啃着肉骨架,没怎么发言的张晓良弱弱地说: “会不会太晚,要不别去了吧?再说……”
还没等张晓良继续把话说完,“少废话,小孩子吃你的,就这么决定了,就当送胖子归乡仪式好了,”郭通便将他的话打断了。
晓良小小嘀咕了几嘴子,也就不吭声了。
说话间,林依也从他那满是口袋的军绿工装裤里找着了车钥匙。那是一把没有将钥匙刃隐进柄里的老式富康车匙,塑料钥匙柄因为长年磨损已微微发黄。
“吃得也差不多了,就现在出发吧,”林依扫了一眼凌乱的桌面说道,“把剩下的酒都带上。”
郭通把剩下没开瓶的酒都堆在了张晓良面前,向他抖了下眉毛,就径自跑向厨师老板那边结账去了。
今天的夜宵仍然和这几年里的大多数夜晚一样,像一天中必不可少的一餐,但有所不同的是,今晚过后,四个人的夜宵就会变成三个人的。
安福街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的。在这儿,路崖的两边,是经营着各式宵夜的摊店,夜晚的主旋律是煎炸炖炒,副调是划酒喧嚣,但更多的是刚忙完生计,从街头已经渐渐闭灯的安来城大型批发市场里走出的年轻人。有人说,是安来城造就了安福街的繁华,但也有人说,安福街早在安来城默默无闻时便已人潮似锦。他们四人,往常也总是会在忙完各自事儿后,相约在安福街的某个摊店,交流工作、抬抬杠、聊聊过去……
老式富康车,从安来城后逼仄的弄巷里驶出,拐过几条冷清的街道,就驶入了通往月亮湾的莱窟路。
莱窟路,是一条不会经常被使用到的沿海公路。由于同向高速的建成,司机也大多选择更加便捷的高速行驶,曲折的莱窟路,也就只剩下通往月亮湾这一作用。虽是如此,或许正因为它的失宠,使它更显得沉静而幽远。
今晚的月色十分清亮,空气中没有一丁点儿雾气。刚刚在安福街里还互相打趣抬杠、热热闹闹的四人,酒意也稍稍散去,此时也都没了言语,安静地陪伴着车辆驶过这一条渺无人迹的莱窟路。平日里咿呀作响的老爷车,这时也呼吸平静地沉默行驶,这是一台已经慢慢临近报废的8年老车,是林依的父亲四年前给予热情创业的儿子最大的礼物。
四年前,刚毕业的林依踌躇满志,毅然放弃本科四年的专业,驾驶着富康车,一路向南来到这个人潮云涌、充满幻想的城市。
起初,林依的父亲极力反对儿子草率的选择,之后经过多次交心,终究是执拗不过独子的满腔热情,非但没有将儿子劝住,还热血地将自己仅有的代步车送与儿子做了壮行礼物。送别林依的前一晚,父子俩促膝谈心了一夜。那晚,林依才了解了父亲年轻时候的许多故事,年轻的父亲也有过追梦的光景,而且还风风火火过一阵子。
但比起父亲的曾经,林依的四年却没有十分红火,事业上屡遭挫折,发展的前景也与当初的设想渐行渐远。
这四年来,父亲的身体也渐渐显了老态,但仍是隔三差五地挂长途来问候林依,林依也总是如实地将现状说于父亲,然而父亲从来没有以长者的口吻向林依有过说教,总是很平和的倾听林依的倾诉,末了还总是会语重心长地说:没关系,慢慢来,没关系,慢慢来。
此时,紧握皮质干涩的方向盘,凝望着莱窟路前方的林依,透过挡风玻璃,看到的不仅仅是望不见尽头的公路,似乎更看见了模凌两可的前方:是时候说放弃了吧,也要像陈然一样与这个城市作别了么。林依想及此处,不自觉地深深叹了口气,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添了几缕风霜。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陈然将身子侧靠在车门边,头倚着车窗,凝望着窗外不断翻页而过的凤凰木。
今夜之后,陈然便要送别这个同眠共食了四年的南方城市。他对这个城市最有好感的莫不如这成排成片的凤凰木了。每当六七月份,便是凤凰花开的季节,整个城市近乎被笼罩在鲜艳的红色或橙色中,这与那他时常念起的母校总是很相像。
毕业时,校园里的凤凰木也成蔟成片地燃烧着炙热的火焰,似乎是学子满腹憧憬,蓬勃希望的朗诵者。每当他望着这片艳丽的色彩发怔的时候,他也总会想起谢师宴上与同窗间的依依惜别,和平沙海滩上对众人的豪情演说。毕业的那一晚,他是众人里最让人出乎意料的,平日里行事严肃一丝不苟的他,却在谢师宴上泪流满面。
今晚的宵夜,他如往常一般缄默,总是不停地与人喝酒。由于家事告急,陈然不得不第一个与众人告别,与这座城市告别。但是依照如今的现状,这不过是提前做了离开的决定罢了。
此时,一直凝望着窗外的陈然,不自觉地深深陷入沉思,时不时用指背轻轻扣击车门,发出的“咚咚”闷响好似送别的鼓声,又好似春雨落在凤凰木上的打叶声,和风声与浪声交缠在一起。
月亮湾的沙子是纯粹的、细致的,如同可以食用的干面粉末。经过30来分的车程,便可以到达这个远离喧哗,静寂沉默的海滩。比起这个城市其他观光旅游的大海滩,月亮湾的体量着实是微不足道的。
攀上矗立着凤凰木微微隆起的路边土坡,便可以将月亮湾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的是夜色里幽黄的沙田和往前黑洞洞的大海。
从土坡往下,经过大角度倾斜的绵延沙堤,便可以下到沙滩上。整个沙滩俨然如平躺着的一轮新月,虎口怀抱着大海。料料峭峭的海风从太平洋深处轻缓吹来,越过海浪与人,止步于与大陆接壤的沙堤里。
“坐这吧,我记得上一次也是在这块儿,”郭通指着几块沙土中裸露的光滑岩石说道,说完便先行坐了下去。
其余三人也跟着坐上了岩石。
“这里的沙还是这么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变化,”陈然抓起一把沙土放在手里揉搓,一面说道。“平沙的沙就比较粗,有时候还会嗑人。”
“对啊,上次你好像还把鞋给弄没了,最后光着脚回去,没少被沙子咬吧。”郭通看着陈然,一脸坏笑地说道。
上一次在平沙的毕业旅行,陈然向众人演说对未来的想法时,手舞足蹈,不知把鞋给踢到哪里去了,天亮了也没有找着,最后就光着脚丫子一路忍着嗑痛走到了学校宿舍。
“哪有你那般英勇,把衣服给了姚大美女,自个儿光着膀子冻了一夜。最后不还是赔了衣服也没追到夫人。”陈胖子不甘示弱地怼回去。其余两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听到这句话,郭通愣了几秒,反驳道:“那怎么说也同穿过一件衣服,你们有吗?你们有吗?哼哼!”郭通表情一脸骄傲。
姚彤是郭通暗恋了许多年的女生。大学四年里,郭通对于姚彤近乎随叫随到,平日里嘘寒问暖、殷勤备至。
平沙海滩的那一夜,郭通将自己的衣服给了白天里玩水弄湿了衣衫的姚彤,并鼓起勇气向姚彤表了心意,但姚彤的回应是什么,郭通始终没有向他人透露。
那一夜,郭通与姚彤挨着肩膀,坐在临近海浪的边上,等待旭日初升。但最后,海上朝阳终究在滂沱大雨里不见了踪影。之后,送别姚彤的那天晚上,郭通喝了一夜的酒,破音箱里也单曲循环了一夜的歌声:“那就这样吧……”。
一年前,再次收到这位大美女的消息――已经是她要结婚的喜讯了。
海浪漱漱滑上岸头,又悄悄地退回汪洋里,将沙田一次次打皱,又一次次熨平。
今晚的月儿,大的犹如电影里夸张的样子。冷冷的月光洒落在月亮湾的海面上,铺就了一条通往汪洋深处的银色大道。
林依回想起第一次来到月亮湾的夜晚,印象最深刻的,莫不如这比别处要大的月儿。那一夜,为了纪念毕业一周年,富康车载着四人胡乱兜风,幽幽然开到了这样僻静的海湾。
“回去有什么打算?”林依打断郭通和陈胖子之间的抬杠,突然向陈然问起,语气十分平缓。
“没想过,再看吧。”
林依顿了顿,想了想便没有继续发问了,转而看向海面。
“都三点了,我去把酒拿下来。”说话的是张晓良,没等大家回应,就倏地起身,向堤坝上爬去。其余三人向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并没有进行回应,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一定是要回车里睡觉了,他总是这样抵制不住困意。
此时,郭通突然起身,脱下宽大的短袖扔在了岩石上,径自跑向了海边,在浪花扑腾的尽头伫立着,面对着银色的月光大道,时不时张开双臂,像是拥抱太平洋吹来的六月海风。
“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感觉毕业那晚还在昨日,”林依望向远处的郭通犹自不觉地感慨到,“算起来,现在又毕业了。”
“嗯,算起来又毕业了。”陈然淡淡地说道,手里重复着将细腻的沙粉捧起,然后慢慢地让其在指尖滑落。
“还记得平沙海滩的蓝眼泪吗?之后再也没看见过。”
林依回想起平沙那夜海岸边若隐若现的蓝光,和大伙望见蓝眼泪止不住兴奋的场景;忽然没了倦意、焕发了精神。
“当然记得,你还用瓶子捞了老半天没捞成呢。”
陈然想起当时也同样心心期待着林依能够把蓝眼泪装进瓶子里。但林依努力了许久,最终也没能用瓶子将它美丽的蓝色装起。
“是啊,你竟然还记得。”
陈然笑了笑,将手中的沙子抛洒向地面。
两人拾起岩石上的衣服,一齐来到了郭通身旁。临近浪花的位置,海风刮的愈发明显。
没等三人的送别,月亮就在顷刻间没入了茫茫然万顷深蓝之中。
与平沙的夜晚不同,此时的月亮湾,没有热闹的篝火晚会,幽深黑暗,一阵一阵漱漱的浪声与呼呼的风声配合着协奏曲,仿佛在商略晓日何时升起。
“好暗啊,我都看不清你们了。”郭通面向二人所在的方向说道。
“是啊,估计黎明要来了,不是有句话说:‘黎明前的一刻是最黑暗的。’”。林依说道。
风,越来越大,刮的一阵紧过一阵。风声也渐渐地抛弃了浪声,奏起了独曲。
原本沉静的月亮湾,在此时夜与昼的接缝处显得颓废、显得坐立不安,仿佛被这突然猛烈的海风搅动的全身颤抖。
在月亮湾的中央,羁愁伶仃的三人,以同样的姿态等待晓日曙光,无所依偎地徘徊着徘徊着……
二零一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