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在老宅西不足百米处,占地约两亩,上下两台的园中生长着据说祖太爷亲手植栽的二十来棵果子树。
名叫梨园,其实生长着各种果树。其中的梨树品类丰富,有甜梨、红梨、酸梨、冬果、糖梨、金苹等。这些古老梨树开花的季节虽大致相同,但果子成熟期各不相同,果子的味道和吃法更不相同。
杏树共有两棵,都是大接杏。离核的一棵长在上园靠园墙处,粗壮弯曲的树干一直把它的大半枝丫伸到墙外的大路上空,每当麦熟杏黄季节,沿大路出屲割麦子的乡民,可爬在园子墙上随摘随吃,味道着实不错,年长点的乡民至今记忆很深。黏核的一棵长在下园紧靠园边沿处。树干粗壮短直,树枝密布,状如伞盖的一半树枝又侵占了邻家菜园的“领空”。
最显眼的,还是长在上下园中间的那棵核桃树,尽管它光滑的树干还不算太粗,但它极力扩张的枝干和浓荫四蔽的叶子却感觉占领了大半个园子,春天核桃展出花穗,没果子吃的时候,摘上些核桃穗芯儿,凉干了用开水一汆,撒些盐巴和胡麻婆,味道会很香的。核桃树下边是园子里唯一处没长青草青苔的地方,自然成了小伙伴们玩石子、掐方儿游戏的好地方。
春天的梨园,花是主人,蜜蜂是客人。春风一到,先是墙角几朵不起眼的毛桃枝上的几瓣粉红花朵,少得可怜,粉得可爱,艳得动人。惹得几支刚脱壳的蛱蝶伏在上面都不想飞走了!序曲一奏响,过几天杏花就挂满枝头了,梨花也奈不住性了,含苞待放,好像只等一缕春风或一滴晨露催绽。“桃花儿开,杏花儿绽,梨花儿急得把脚绊”、“桃三杏四梨五年,核桃枣儿十八年”的谚语还是那时跟听母亲学的。
一夜的春雨润过,满树的粉红和雪白便真汇成了花的海洋。晨曦微露,滚动的颗颗水珠泛出粉红雪白的柔光,一阵风又吹落粉红雪白的露珠,滚落在绿色的草叶上,这些露珠儿立马又变成绿色了,真神奇!正午的光会逐渐消散了露水,引来的确是嗡嗡嗡嗡的蜜蜂群,有的点花弄蕊,有的挑肥拣瘦,有的倒立屁股贪婪地吮吸花浆。蝴蝶似乎少有,大黄蜂和狗头蜂也没有,青一色的,只有那嗡嗡嗡嗡无数的蜜蜂忙忙碌碌地回旋飞舞,这时你无论怎么侍弄它,都不会蛰人的。真的,那蜂群穿梭于梨杏花丛的身影仍在眼前,嗡嗡嗡的交汇声音至今还回响于耳畔!
梨园的前方,有一块一亩左右的大菜园,是通向梨园的必经之地。葱呀、蒜呀、薤呀,白菜萝卜洋芋呀,这些家常菜便随种其间。
园中还种着一种能生吃也能煮着吃,更能腌制成咸菜吃的地龙菜。 夏未,跟着二哥或父亲,顺着铁锹翻起的满地的白花花的,像地龙虫子一样,手指粗细,两头小中间大,一节一节白生生,毫不沾土的金贵东西,捡上大半篮子,即当菜又当粮,甜丝丝,脆生生的,好吃极了。当然这菜园的铲薤挖葱拔萝卜挖地龙的乐趣远不及梨园丰富。
一场暴雨过后,我与二哥总会赤裸着双脚跑出家门,踏着泥水,争先恐后地掀开菜园的栅栏门,直奔那两稞大接杏树,树低下总会有满地被风雨摇落黄澄澄而熟透了的杏儿,边拾边挑大个儿的塞到嘴里,那个丝丝的甜呀,至今还记得!然后挑拣些最好的,用衣襟包着,拿回家大人孩子一顿疯抢。当然也少不了邻居大妈和她的小孙子们的份子。被风刮落在梨园墙外大路上的,那就属于路人和有经验的其他小伙伴的份儿了!至于树上的杏儿,因为树干粗大,枝上有刺,树皮光滑,我们小孩是很难爬上去的,有时伸长脖子,抬头望着树稍亏高处向阳的那几颗黄里透红的杏儿王,咽几囗涎水,最大的能耐就是几个拿干硬土圪塔往高处乱扔,运气好时也会小有收获的。
入秋时分,园子里的梨儿依次会成熟。先是个大水多糖分饱,乒乓球大小,黄中略显红的甜梨儿。随后成熟的便是酸梨儿,一半儿红一半儿黄,细密的麻点均匀地分布在整颗果儿上,一圪塔一圪塔挂满枝头,刚摘下来的时候不怎么特別,等埋在麦草里一周左右,那酸中透甜、又如酒醇香的浑厚味儿就老远飘来,嗅着味儿,你会马上滋生出满腮的囗水,只能使劲的往肚里咽!拔开麦草盖的瞬间,你会觉得掀开了一窖百年陈酿的酒,空气中掺杂着麦草味儿的醇香便飘散开了。如果你是埋藏在屋子里,那种醇香中透着不酸不甜,既酸又甜的昧儿真会“绕梁三日”的。这时的酸梨儿不光嗅着味儿美,吃起来更美!瞧,它刚下树时的白脆酸涩,一口咬下去马上变成了黑软甜爽,满口的柔嫩肉汁泛出甜酸甜酸的醇香,刺激着你的每一根味觉神经,连核儿籽儿也来不及吐出来,马上就想连上下一颗,直到你胃里实在没空间了!黄土高原进化而来的酸梨儿、红梨儿,实在是大自然给她的子民最厚重的礼物,江南的人是没法消受的。
红梨儿,也叫黑梨儿。满园一半以上的果树都是红梨儿树,树上的红梨儿与酸梨儿外形颜色差不多,比酸梨儿个体稍大,把儿长,熟得晚,要等到深秋落霜,树叶儿变黄变红落地后,满树红艳艳的繁果成簇成串,在懒洋洋的秋阳中炫耀着,人们搭梯上架,慢慢地釆摘,轻轻地装框,成担成筐的全贮存入家里南墙下用筱麦草编成粗壮的草绳一圈一圈叠成的围仓里,上一层红梨儿绕一圈粗草绳,一直可存一人多高,完了用麦秸均匀地搭成伞形盖遮避雨雪。
入冬已久,大雪封路,滴水成冰的时节,便是红梨开仓之时。这时一开仓,你会惊呀地发现,当初贮存的红梨儿怎么一下子全变成了黑蛋蛋,黑梨儿?不是魔法,是真的,大自然就是这么地神奇!请看它的吃法,直接咬,就跟咬冰块差不多,不小心会咯掉你的牙,还得在冰凉的水中浸十来分钟,等所有水中的黑梨儿结成一个整体,然后轻轻地敲掉吸出的冰块,这时的黑梨儿凉爽可囗,酸味尽褪,糖分十足,咬上一口,甜中略酸的饱满肉汁,会让你真正一饱口福!难怪它从古至今也是待客的上乘佳果。据老人们讲,酸梨儿降署,是凉性的,不可过量食;黑梨儿则润肺止咳,属热性,我也觉得按食用季节说也有道理的。
多么丰富有味儿的梨园呀,在你的怀抱里,我真不想长大!
后来,等我外出求学假期回家时,二哥叫我去梨园抬东西,一进菜园就看到原先的菜园早己被别作宅院,修了几间耀眼的砖瓦房,隔着院墙听到几声打骂孩子的妇人声音。来到梨园,眼前几棵横卧在地上惨不忍睹的果树,仿佛告诉我他们刚刚遭了天灾!
二哥才告诉我前面菜园是村干部的新宅子,梨园西头他们要整成麦场,我原来明才白了!再后来梨园的西头也被别人作了宅院,那一棵棵接杏、核桃、红梨、酸梨、冬果和金苹果树,就这样日销月损,被人家劈掉枝干,砍断树根,挖出地面,横躺在地上逐渐蚕食掉,然后通知我们一声“来抬树!”
那寄托了童年快乐的梨园,寿终于那个叫分产到户的年代。假如果树们有知,该怎样诅咒戕害他们的屠夫?怎样怨恨保护他们的主人?怎样向世人宣示他们曾经的存在?
如今每逢回老家,站在门口眺望那曾经的梨园,不见了当年的浓荫遮天繁花如盖,不见了当年的盘曲树干艳艳红果,不见了当年忙碌的蜂蝶调皮的松鼠,也不见了当年砸杏儿玩掐方的少年伙伴,唯有空旷天宇下飘来混杂的狗吠鸡鸣猪嚎声,给这死寂的山乡平添了几分的落寞与怅然!
老家的梨园菜园,虽然身销形殒,但我少年的魂魄儿永远留在了那里面,那曾经的地龙菜、接杏儿、红梨酸梨儿和核桃花菜的原始味儿,是后来我在任何去处也不曾偿到的。
别了,我的梨园,你已永驻在一个少年的心中了!
感谢我的先祖们,给了我一个珍藏少年记忆的梨园。
2018.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