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比金识冷香
我和凤姐姐回到家,见过众人。我便回明祖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姐又在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的祖母喜悦起来。凤姐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珍嫂子来请,遂携了母亲、颦儿和我等过去看戏。至晌午,祖母和母亲便回来歇息了。
我因送祖母回来,待祖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又恐扰的秦姐姐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宝姐姐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
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我,便都笑着赶上,一个抱住我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去了。身边的老嫫嫫又叫住,问:“你二位是往老爷跟前去的不是?”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我素来最烦这帮清客,却也被这番话说的笑了。
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领名唤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我,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忙上来打千儿请安,我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道:“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字儿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我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我得意道:“不值什么,你们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摆脱了这些人。
我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见姨妈打点针黹与丫环们呢。我忙请了安,姨妈忙一把拉了我,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我因问:“哥哥不在家?”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我道:“姐姐可大安了?”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瞧他。他在里间呢,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我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我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宝姐姐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密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洒线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我一面看,一面口内问:“姐姐可大逾了?”宝姐姐抬头,连忙起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我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
宝姐姐一面说着一面看我装束,又看我落草时衔来的宝玉,因笑说道:“成日人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我亦凑了去,从头上摘了下来,递在宝姐姐手内。他托于掌上,细细揣摩,只见大如雀卵,耀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幻相。正是: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宝姐姐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我听了,甚觉惊奇,笑说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姐姐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我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姐姐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了出来。我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里面八个字,共成两句谶。
我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姐姐不待他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我从那里来。
我此时与宝姐姐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甜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什么香?我竟从来未闻见过这味儿。”宝姐姐笑道:“我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我奇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姐姐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我笑道:“好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姐姐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妹妹已摇摇的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