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从我高中时期,就一直住在我家里。我大学年末考试之前有几天假期,就回了家。她得了感冒,因为年龄太大,实在去不了医院。我跑腿,请了附近医院的医生上门诊治,打了几天吊针,有所好转,可以自己下床了。
过了假期,我去学校参加考试,半个月后再回家,发现她的房间已经空了。妈妈红着眼眶说,我走后的几天,外婆的病情加重,叫了救护车送了医院,住了两天,就走了。怕影响你考试,没和你说。
我呆呆走进了外婆的房间,墙上挂着她的黑白照片,好像在对着我笑。我看着窗台的木椅,上面已经没有人了。之前,外婆的眼睛老花得厉害,但又喜欢看书,所以,总是坐在临近窗台的椅子,背晒着太阳,戴着老花眼镜,手拿着一个很大的放大镜,对着书逐字逐行地看,几分钟都翻不了页。看得多了,耐心不够了,就会把书丢在一边,气愤地说这眼镜真的不好用。但看到我进来了,她就会笑起来,回来了啊,伢,人老了就是这样。
上山的时候,爸爸说,抢救的时候,给她插了氧,结果血喷得整个氧气罩都是红的,几分钟,人就断了气,还好,没有受什么罪,走得快。
回到家里,阳光从窗台照进来。那把木椅沐浴在阳光里,只是那个微笑的老人,再也不会坐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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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我刚参加了工作的那年,奶奶下楼不小心摔了腿,过了一个月严重了,才去看医生。医生说,来晚了,年龄大了,骨头都长歪了,动手术很危险,也不大可能恢复了,脚不可能再走路了,就静养吧。
爸爸把奶奶接了进来。奶奶不识字,就专门给她弄了个收音机和一个小电视。工作两年后,我和女朋友(老婆)开始见家长,我带她到了我奶奶的跟前。这姑娘伢,长得真俊,奶奶脸上笑开了花,握着我老婆的手,久久不肯放开。旁边的亲戚开着玩笑,这是唯一的孙子,等他们以后结婚的时候,你的金首饰就别攒了,得多给几件啊。奶奶说,应该的,等他们结婚了,我都给,都给。
几个月后,快90岁的奶奶突然吃不下饭了,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水。医生来吊了几瓶水,打了营养素,说全身机能都衰竭了,如果去大医院,可能还会多撑些日子。如果不送,就这几天了。家里没有送去医院,而是通知了所有的亲戚。一两天后,亲戚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去看了奶奶后,就开始在客厅里打牌,谈笑风生,抽烟喝酒。
奶奶一个人在小房间里,时而清醒可以和来人打招呼,时而迷糊发出些不明的呓语。我进去她的房间,她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她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双眼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没有任何聚焦。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冰,但力气非常地大,仿佛溺水的人,要紧紧抓住什么,用力抓着我的手,很急促地喘气,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很痛苦,很无助,很孤单,好害怕,好想活下去,不想就这样死。我从她抓我的手,颤抖的嘴唇,仿佛懂得她想表达的话。
我出去,和爸爸说,为什么不能去医院,说不定也可以救下。爸爸摇摇头,你还小,不懂,去了医院也没用了,多撑些天多受罪,还不如就这样。
后面的几天,爸爸和几个亲戚偶尔喂奶奶一些流食,但是她已经基本无法下咽了,只能喝一点水。我再也没有进去她的房间,我不敢,再看到奶奶痛苦挣扎的样子。
死亡不是一瞬间,它逼近着,压迫着,整整五天,奶奶才断了气。
一年多以后,我和老婆结婚了,结婚后,我们去了奶奶的墓前拜祭,在墓前,我烧了一盒好烟,奶奶,你喜欢抽烟,孙子给您烧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老婆说起了,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喜欢给我烧红烧肉,切那种肥肉相间的小块,倒很多油,放几块红糖,点几片生姜,然后用个陶罐子闷,用小煤炭炉子烧出来的。我闻着那味道,总是忍不住,跑去偷偷打开那个罐子的盖子,去用手抓那油汪汪的红烧肉,然后被烫得大呼小叫,最后被奶奶追着打出来,说这点耐心都没有,都说了还没好。不过,那真的很香很香,我看着老婆,那种红烧肉,我再也没有吃到过了,那种味道,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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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婆结婚之前,丈母娘就确诊了胃癌,进行了化疗,病情稳定后出了院,还参加了我们的婚礼。
结婚后,丈母娘的胃癌恶化,进医院再度化疗。又过了仅仅几周,病情急转而下。
我还记得那天深夜,老婆接了电话,她的姐姐在那头泣不成声,说妈妈走了,走了……
我老婆挂了电话,转过头,我妈走了,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站起来,现在收拾下,马上回去吧。
我老婆摇了摇头,这么晚,这里又偏,没有车的,明天早上天亮了再叫车吧。
她率先关了灯,躺了下来。她背对着我,过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我伸出手,抱住她,她缩在我的怀里,整个身体都颤抖着。
我紧紧抱住她,可无论我怎么抱住她,温暖她,依旧感觉到她的身体冰凉。
回到她的老家,一直送她妈妈遗体上山。当着家人的面,她红肿着眼眶,一直强忍着不哭出声。对着墓碑鞠完躬后,她姐姐说,妈妈半夜进行抢救的,进去一两个小时,医生就说走了。时间很短,妈妈应该没有受什么罪。老婆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歇斯底里。
我搀扶着老婆,看着丈母娘的墓碑,旁边站着老婆的外婆。外婆看着墓碑上的女儿画像,干枯白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荡。她沉默着,干瘪矮小的身体弯下,对着女儿的墓碑鞠躬。
我想起,前不久接亲的时候。我和老婆站在街道的这边,丈母娘,她外婆,她们就站在街道的另一边,四周鞭炮轰鸣,礼炮炸响。即便面对面,也什么话都听不到。老婆只有挥手告别,街道对面的她们也用力地挥手,一边挥手一边泪如雨下。
那一幕幕,仿佛还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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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我带着老婆和小孩,参加了她外婆的葬礼,同样的胃癌晚期。
上山后,正是雨过天晴,阳光破开云朵,照耀大地。
我排着队,走到墓碑前,一个中年男子吆喝着当地的方言,抓起来一把白米洒在我的衣服上。米粒在我衣服上跳动了几下,纷纷坠地,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些洁白的,散发光彩的米粒也会同化为尘土。
我拿着香,拜了三下,默默许愿后,立身走到一旁。环顾四周,旁边有着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在阳光下奔跑,大声嬉笑打闹着,不时传来大人的呵斥声。
山风徐来,看到远处的旷野上,被突然炸响的鞭炮声惊起了一群灰黑色的飞鸟。它们列成了稀疏的队列,发出鸣叫声,齐齐飞往远方,越过下方的田野和远处的小山,直到消失天际,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