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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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渡

                            一

一九四九年二月底的一天,我奉第三野战军十兵团司令部直属敌工科指令,准备从苏北驻地出发,通过运河,渡过长江,潜入江阴城。为策反江阴炮台守军,做一些外围工作。

那天,匆忙组建的东攻击集团驻泰州转运站的同志安排了一艘摇橹商船,我趁着年后残冬下午暗沉的雾霭,着一袭深灰色长衫,手提藤制行李箱,一副小商人的打扮,跟着转运站的带路人,穿过小镇的街巷,转入一条偏僻的乡间土路。土路很少人走,所以稀疏地长着抽了苔的荠菜,有的开着微小的白色的碎花,一些马兰头,车前草,相间其中,勉强覆盖住黄褐色的湿润的泥土。泥土路的两边,是碧绿的油菜,也间隔着大块青翠的麦苗,一簇簇蚕豆苗在野风中摇摆着,随着田垄延伸,一直跟随着我们,延伸到河岸的高地。我上了河岸,一眼就看到下面泊一只黑色蓬船,船头一支摇橹横着,空无一人,船尾则有一个花布棉袄的女人,蹲在一只小泥炉旁,用一把破烂的蒲扇扇着灶膛里的柴火,火苗一阵阵窜起来,火星像萤火虫一样飞舞着,河风把烟尘搅乱,扑到女人的眉脸上,蓬乱的头发上,引得女人一边闪躲,一边咳嗽。

听得有人声,船舱里探出一张苍老的脸,戴着一顶油黑的毡帽。眼见带路人,立刻绽开满脸的笑意。

“老贺,贺老鬼!。。。。。。”带路人亲热地叫。

“来了来了。。。。。。”那个叫贺老鬼的船老大忙不迭放下一块跳板,接引我上了船。我立在船头上和带路人挥手告别,贺老鬼则抽了跳板,拔出插在河泥里的竹篙,轻点河床,高喊一声:“起船喽。。。。。”船便缓缓离开河岸,滑向河心,贺老鬼又拔出泥水淋漓的竹篙,搁在船帮上,旋即抄起船撸轻轻一摇,船就轻巧地行驶在薄雾缭绕的河水里了。

我站在船头目送带路人消失在傍晚的河岸,放眼望去,不禁为四周苍凉的暮色所感染,心底不由得升起一种忧愁的思绪,仿佛是为了敌后将要开展的工作,也好像是将要夜行的些许不安,也好像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呆呆看着两岸栽满油菜秧子的垛田,在桨声里慢慢后退,直到水面渐渐开阔,我才恍然捕捉到这些不安的情绪——渡江!各位,我现在说起这种不安的情绪你们一定无法体会。长江,对于我们这样浸泡在战火里,怀着满腔夺取政权的武装力量的一员,是如何地期待并敬畏着的,犹如等待对即将崩溃的敌人最后一击的老兵,在战壕里等待冲锋号时,浑身颤抖。

“先生啊,外面冷得很,进舱里去吧。”贺老鬼边摇着撸边招呼我。我对他一笑,便转身低头,摘下帽子,躬身踏进船舱里,里面没点油灯,稍稍有点黑暗,有两个人分坐在两侧的船板上,这时候船身一晃,我便一屁股向右边的船板上跌坐过去,同侧的这个人便伸手一把抓着我的手臂,让我就势坐下,对面的那个,则顺手接着我的行李箱,殷勤地将藤条箱塞进我屁股下面船板的空间里。我坐定一打量,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胖汉子,大约四十岁上下,虽然也穿着长衫,但长衫似乎紧紧包裹着他圆滚滚的身躯,扣襻紧绷着,好像不小心打个喷嚏,就有嘣断之虞。我连忙向他致谢,他笑着响亮地说,不打紧不打紧,在黑暗里亮出一口亮白的牙齿。

“先生贵姓?在哪里发财?”他问道

“嗨,兵荒马乱的,发什么财哟,鄙姓王,在苏南做点洋布生意,老哥贵姓?”

“哎哟,洋布可是大买卖呀,了不起!了不起!大老板呀。。。。哦哦,免贵姓高,高邮的高”

对面的人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引得我们一齐向他望过去。

“喂,小伙子你笑什么?”那“高邮的高”面带愠色,亮起大嗓门问道。

对面的人勉强忍住笑:“没有没有,我。。。哈哈,我。。。就是想起你们高邮的咸鸭蛋,哈哈哈。。。。”

“浪你个妈的,小麻腿子。。。。”高邮的高张嘴就骂起来,圆滚滚的肚子在长衫里波动,惹得我也笑了起来,对面的人也嬉笑着,并不为挨骂而生气。“浪你个妈的。。。”高邮的高嘟囔着,尴尬地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也笑了起来。这时,船尾生火的女人点了两个洋油灯进来,一个放在船舱中间的矮几上,一个挂在船头的舱口。舱里立刻亮堂了,我立刻看清对面坐着嬉笑着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一身土布的仿学生装,一看就是学生意的小伙计。

“老板娘唉,肚子饿喽,闻到香味喽,晚饭肯定烧好了吧?”高邮的高眼睛追着女人进出的身影,嬉皮笑脸地问。

“快了快了,就是没什么好菜,几位先生客将就吃点我们船上粗茶淡饭哦。”女人腼腆地笑了下,猫着腰出了后舱。

“浪你个妈,大屁股哎!”高邮的高盯着女人的背影,对我们使了一个下流的眼色,引得对面的小伙计又轻轻嬉笑起来。

“高老板在哪里发财?”亮光下,我对高邮的高看得清清楚楚,也放下了心里最后的警惕。

“做木材的,高,高邮的。”

“高邮的怎么到这里来了?怕有百十里路吧?”

“哎哟,路条不好开呀,托了兴化的朋友,才开到去江南的路条。”

“噢,是的是的,这位小兄弟呢?看你年纪轻轻,不像是跑生意的吧?”

“姓钱!这细麻腿子姓钱。。。。。。”不待小伙子回答,高老板抢过来说道:“铜钱的钱!”

“噢,钱,你们原来认识?是?。。。。。。”

“原来哪个认得他,还不是下午在兴化一起上船的,小鬼是替东家去寻什么人的,哎呀浪你个妈,小鬼你自己跟王老板吧。。。。。。”

我朝小伙子看过去,后者靠过来,两只手围着油灯的灯罩烤火,满不在乎地说道:“东家的先生,账房先生,过年家去了,还不回来,东家叫我去靖江,寻他回来。。。。。其实我晓得东家急死了,为啥急我也得。。。。。。”

“为啥?”高老板瞪大眼睛,凑过去,隔着油灯问

小伙子不搭腔,两只手围着灯,做着一个手势,船舱壁就出现一个张开嘴的狗头阴影。

“吃饭啦!”花棉袄一闪,女人托着一个红漆斑驳的托盘进来,一股菜香扑鼻而来。矮几上放下了一盘红烧小杂鱼,猪油渣煮白菜,和一碟水煮花生米。

“哎哟不错不错!”高老板一边从托盘里抓起一把筷子,随手分给我们,一边似乎谄媚地对女人笑着说:“老板娘,要是有一口烧酒,就乖乖的要上天了,哈哈哈”

“有酒。。。。。。”船头摇橹的贺老鬼大声说:“他娘哎,船板下面不是还有大半瓶烧刀子嘛,几位老板,我过年买的,三十晚上喝了几口,要不嫌弃,就拿去喝了吧。。。。喝了酒,睡一觉,就到了!”

酒菜上齐,油灯笼罩的船舱里洋溢着温暖的气息,船,在淡淡的暮色里前行,水声哗哗响着,不紧不慢,远处偶有狗吠声,似乎是随着夜风里飘进船舱的,更远的地方又有爆竹声声,微弱地炸响。让身在旅途的我们,油然感受到暖暖的烟火气。

“有鱼有菜有酒!浪你个妈的,乖乖,要是再有个女人,就是要上天喽。。。。。。”几口烧酒下肚,高老板红光满面,络腮胡子在油灯下根根分明,两只眼珠子闪着兴奋的光芒。对面姓钱的小伙子闻言又嗤嗤笑起来。我放下筷子,拍拍高老板肥厚的肩膀,问:

“才出来几天呀?想家里的婆娘了?”

“女人嘛,哪个男人不想?你王老板就不想?”高老板夹起一粒水煮花生米,丢进嘴巴,一边咀嚼一边用筷子头戳了一下埋头吃小鱼的钱小伙的头,说:“这毛头小伙子嘛,你看他不声不响,呆笑,其实正当是骚的时候,浪你个妈的。。。。”

“你才骚呢,浪你个妈的,骚胡子骚胡子,十个胡子十个骚。。。。。”小伙子反唇相讥,大家一起哄笑起来,舱外摇船的贺老鬼也笑了。

“你们看啊,我们这么喝酒没意思,我们来说说笑话,讲讲故事怎么样?啊?”高老板放下酒碗,看看我,又看看小伙子。

“好呀,高老板先讲,就讲讲女人。。。。”小伙子立刻附和

“嘿!我肚子里女人的故事要最后讲,最后讲。。。。你们先讲,讲好了,我再来讲女人,怎么样?”高老板兴致勃勃,肉墩墩的手拍拍我的手背:“王老板你先讲,你大老板,走的江湖多,你先讲。。。。。我们一人讲一个,你讲完了,小鬼讲,小鬼讲完了,我讲,我讲个好听的。。。。。。”

小伙子一听,放下筷子就拍手,我毫无准备,涨红了脸,一个劲儿摇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讲,讲不好,你们讲,我听,高老板讲。。。。。”

“没事嘛,随便讲点什么,笑话也可以嘛,鬼故事也可以,死人活人,男人女人都可以嘛。。。。。。”

两个人这回团结一致,一定要我先讲,讲什么呢?我搜索枯肠,嗯。。。。死人活人,男人女人都可以。。。。。。这倒让我想起,两年前,我在宿豫下乡搞土改的事情来,于是,我就开始讲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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