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浪浪荡荡的作家曾写到,好的咖啡馆就像一座灯塔,能够温暖旅人的心的。
这句话对上A先生,真是恰如其分。
自从他在寓所附近发现“波维克”这样一间充满自然风味的咖啡馆后,独自搬来M城的枯寂就顿减了数分。如同日本人下班后钟意小酌一样,A先生偏爱在返家途中顺便去波维克坐下饮杯咖啡,日日如此,近成习惯。傍晚时段门可罗雀的波维克咖啡馆对于A先生来说,简直成了舒缓压力、打发时间的一个被窝般贴心的所在。
当然,倘若仅凭美妙咖啡,是断无法对一个青年男子产生这般魔力的。
A先生推门进去,门上的铜铃颤着跳着,发出叮叮的回响。他微笑着。夏已去,秋正尽,初冬方到,咖啡馆里早早地开了暖气,逼得来人脱去外套。A先生把西装搭在惯坐的椅背上,露出精心搭配的衬衫和领带。
“中杯拿铁,提拉米苏,是吧?”一个娇软的声音在吧台响起,绵绵地恨不得如昆曲的水磨腔一般;然后一张笑脸从咖啡机后俏生生地迎出来。B小姐是波维克的主人,约莫三十岁,少女的痴还残留些在如丝眼眸里,唇边眼角的细纹又说着少妇的怨,面上略施胭脂,低胸外套巧妙地露出雪白弧线的开端和一痕内衣的蕾丝,长发过肩,一尺黑绸缎。
“嗯。麻烦。”A先生说这话时,有点神经质地搓着手,脸上未免放一点红色。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哎呀,都老相识了,还麻烦不麻烦的。”
咖啡机发出嗡嗡的研磨声。咖啡制成,浓香四溢。甜点从展示柜里拿出来,女主人随手又添上一朵新鲜的奶油。
“好了。慢用。”似乎款款的温柔已经渗到食物中去。
A先生有些局促地啜着咖啡,尽量优雅地用不锈钢小勺取食。B小姐斜倚吧台看他, 笑而不语。店堂内只有他们两人。
其实,今天A先生的胸怀里暗藏了一个计划。
他要告白。
初来波维克,他就被B小姐打动了。她婀娜的体态和婉转的声音像葡萄的细藤一样缠布住了他的心。她时而白鸽一般娴静,时而黄莺一般活泼,眸子是深棕色,笑起来变成两泓甜甜的月牙泉;一络青丝从发卡里逸出,柔柔垂在额际,又平添了妩媚。她从来都穿长袖衣裳,却不吝惜透出身体别的部位的春光。每当看见她与别的男客说笑,失落寂寞的A先生嘴中咖啡简直要化作一口陈醋。
A先生曾有两次失败的恋爱,本来早对女人失望透顶。但当看到B小姐,他心里的欲望忽如鱼儿一样猛然跃出水面。他再无法忍受,想:若把这可人儿揽为己有,那该多好!像所有男人一样,他觉得B小姐虽然对谁都是温良恭俭让,但似乎对他格外有意,有时眼神里仿佛说着点特殊的感情。他本以为B小姐这样的女子至少见识过一打男人,但出乎意料的是,B小姐曾黯然对他说,她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
就是今天。他对自己讲。
尽管有过情场经历,但内心那只管不住的小鹿还是跃跃欲试地探出头来,显露在A先生的脸上。
“B……”一句话到喉咙口就变了模样,“最近生意如何?”
“平平淡淡,过日子嘛。”B小姐转了眼睛,伸手拿过一块抹布,懒懒地擦着吧台。外套的袖扣划过桌面,发出轻微的声音。
A先生定了定神。他清清喉咙,暗暗地深呼吸:“B,我有点话……想对你说。”
B小姐转头看着他,微笑:“什么话?”
A刚想开口,B小姐接了他的话茬。
“你先别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好。”
“从前有一对穷苦的夫妻。妻子怀孕,丈夫高兴极了,日夜照顾。”
“丈夫为了给妻儿更好的生活,下井挖煤。结果矿塌了,女人肚里的骨肉变成遗腹子。”
“女人生下一对双胞胎兄妹。她拼尽全力抚养他们,十年后终于积劳成疾,死了。”
“孩子跟了他们一个嗜酒的老鳏夫伯伯。两个孩子在街坊里受尽小朋友的凌辱和白眼,不仅由于他们是孤儿,而且因为他们身体很特殊。”
“也许因为母亲怀孕的时候过分悲伤,哥哥的左臂和妹妹的右臂,从肩到腕是薄薄地互相粘连在一起的。因为没钱做手术,他们从小到大任何时候,都被上天拴在一起,无法分开。”
“有天伯伯喝了多酒,醉醺醺吼着,按住兄妹俩,把他们连着的手臂用菜刀生生地割开了。血流满地,两个孩子都痛得昏死过去。不过他们命大,虽然流了不少血,但都保住了小命。”
“伯伯后来醉倒在家里,煤气中毒死了。两个孩子刚好在外面玩,幸免于难。”
“兄妹俩进了孤儿院。等到16岁,那哥哥发现,自己似乎爱上了妹妹。这当然是禁忌,所以他也没说,只是默默守护着她。哥哥在学校成绩一直很好,妹妹却一塌糊涂,还交了一群混混朋友。”
“等到20岁,妹妹已经出落成众人眼里的小美女。但是,可能由于从小跟哥哥朝夕共处,妹妹发现自己不爱男孩,反而是同性的女孩更能给她快乐。”
“哥哥得知后很痛苦。他早确定自己对妹妹的感情,而且一直以来有增无减,无法自拔。他的心简直快要被这感情烧毁了。于是他没有上大学,而是去了外地努力挣钱,打算攒钱做一件事。”
“等他做成了,回到家乡。孤儿院的阿姨还是那一个。几经盘问,她才告诉他,妹妹已经跟一个吸毒的姑娘一起,不知去向。”
“他简直绝望。他在外地辞了职,在家乡M城用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等着妹妹回来,日日思念如割。”
B小姐说完,对A先生悠悠笑着,捋起了左袖。只见那如嫩藕一般的手臂上,赫然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疤,棕色的表面扭曲凹凸如烂腐的树皮,蟒蛇般往肩头延去。
B小姐看着目瞪口呆的A先生,看着他精致的衬衫和领带,还是笑着,却流下两道泪。
“你是第五个听这故事的男人。如何?你刚才要说的是什么?”
任宁,二零零九年,于澳大利亚墨尔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