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来无父无母,没有姓氏,更没有名字。
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该从何去,偌大的天庭陪伴我的只有一头骡子,那头骡子喜欢叫我天蓬。
我不止一次问它天蓬是什么意思,它总是打上两个响鼻道句:“北斗九宸,为之上也。”
我是个不喜欢思考的神仙,只喜欢静静望着月亮发呆。
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每到深夜月光正浓的时候,月亮上都会有一位女子,她头挽珍珠髻冠发,一身白衣似雪,手里挥着两条舞绫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此后每到深夜我都会走到窗前,久而久之我发现那位女子除了阴雨天气不出来跳舞其它气节都能在月亮上看到她的身影,而在八月十五那日她一跳就是一整夜,我也就仰望一整夜。
有天我望着月亮问骡子那位女子是谁。
骡子窝在我的旁边问:“月亮上有什么?”
“广寒宫。”
“对了,那位就是广寒仙子月婵。”
我吸口气,原来她就是广寒仙子。
骡子嘲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去见她,尽管我只是一个小小神仙。
直到那天,天庭有史以来下了第一场雪,玉帝说天降异象必有妖魔横出。
那夜始终不见广寒仙子,我看看熟睡的骡子悄悄赶往广寒宫。
广寒宫里发着荧光,我踌躇在门前。
“来者可是天蓬?”
门突然被打开,广寒仙子怀中抱着一只白兔。
“仙子认得我?”
我不解。
广寒仙子并无应答,打开门邀我进去。
2
我问骡子我跟广寒仙子有没有可能。
骡子让我抬头看月亮上除了广寒宫还有没有什么东西。
我看了一会儿回答,有一个人,他在砍树。
骡子问我可知那人是谁?
我摇头不知。
骡子说那人正是吴刚大将军,当初爱慕广寒仙子玩忽职守被玉帝得知将他打发到月亮上砍桂树,不把那棵桂树砍断永远不能回去任职。
可我倒觉得吴刚将军挺幸运的,可以整日看到广寒仙子。
骡子骂我猪脑袋,先不说能不能瞒过玉帝,你觉得人家会看得上你吗?
我说既然看不上我当初为何邀我饮茶对弈?
骡子骂我完蛋玩意儿,随后就跑去找百马园里的姘头了。
我决定再去广寒宫,还带了上好的桂花酿。
我去到广寒宫的时候被侍女告知仙子不在,我怎会不晓得这是何意呢。
只是不愿见我罢了。
我一个人喝完了那瓶桂花酿,酒香扑鼻,我也喝的烂醉如泥。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闺床上,广寒仙子正吹着汤勺往我嘴巴里送药。
“姐姐,今日你没瞧见,他喝醉了哭着喊着叫你的名字呢。”
我闭着眼睛听着她们的对话。
“倒也是个痴情的种,不过我们姐姐可不喜欢一个喝点酒就会烂醉的白面书生,姐姐将来要找的一定是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那些侍女说着,攀谈着,我装睡着,听着。
几天后我跟骡子说我要闭关修炼了。
骡子很惊讶,它问我受了什么刺激。
我说我要成为大将军,大元帅,掌管十万天兵的那种。
骡子这次出人意料的竟没有嘲笑我,只是问我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想再叫她广寒仙子了,我要叫她月婵。
3
骡子很支持我,它帮我开辟洞府,给我灵丹仙药。
我这一闭关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来我日日夜夜的修炼,终于在第三十一年的时候,我成功证道了,我有了一身傲人的本事。
玉帝得知我证道,钦点我掌管十万大军镇守天河,封号,天蓬元帅。
册封的前一天骡子早就备好了酒菜,那一夜我们喝的不省人事。
第三十一年的第二天,我再次去往广寒宫。
我那最后几坛桂花酿被我跟广寒仙子两人喝的一干二净。
“我明日就要去支援封神之战了。”
话我只说了一半,我也不知何时能归。
“让我给你跳支舞吧。”
广寒仙子红着脸把我叫到她的闺房,她轻解罗裳,换上长袍,两手状做拈花,在月光下翩翩起舞。
我点点头,月光下的她更显妩媚动人。
我喝下一杯酒,广寒仙子的舞姿深深地烙印在我眼睛里。
同时我也思绪万千,截阐两教争锋相对已经达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封神之战苦的何止是凡人,就连神仙也是逃不过这该死的宿命论。
南山堡的赤脚大仙,北斗宫的紫薇大帝,拜月殿的拜月仙子,哪一个不是大名鼎鼎震古烁今的人物,可自打他们去往封神之战到如今已有数十年了,天庭此后再无他们的踪迹。
“喝完这最后一杯酒我也该走了。”
我盯着广寒仙子的面庞,如三十一年前初次见她一样。
她没说话,我总是猜不透她的心思。
“月婵……”
我轻轻唤了一声,她用手指挡住我的嘴巴。
她朱唇轻启:“天蓬,我等你。”
“不管十年百年我都等你。”
“山未平,海未竭,浮生亦未歇,我还在这里等你。”
4
骡子跟我一同前往封神之战。
路上我问骡子到底是谁,我总觉得骡子不是一头简单的牲口。
骡子没有正面回答我,搪塞几句说有一桩莫大的机遇在等着我,等时机到了一切都会明了。
直到封神之战结束我才明白骡子所说的机遇。
封神之战耗时三百余载,截教灭,人教空,佛教立,妖族损。
封神过后,天地间的散仙基本上全都上了封神榜。
上清截教覆灭,人教被阐教架空,西方又遭元始天尊算计,先是让六翅黑蚊吸干截教上仙龟灵圣母,后是让其飞往极乐之地将西方镇教之宝十二品功德金莲吸掉三品,如此一来为元始天尊争取到了千年时间。
元始天尊又派文殊,普贤,慈航三大弟子联合多宝道人成立佛教使得西方气运分化,鸿钧玄门三教共存的场面已经一去不复返,昆仑山阐教一家独大成为盘古正统,玄门正宗。
元始天尊凭封神榜,打神鞭又将昊天上帝架空,全面掌管了天庭一切统治权。
然而,这对我都算不得机遇,我充其量只能算是幕后三位上仙的一枚棋子,只是个看管天河的小元帅罢了。
封神之战结束后我凯旋而归,索性,我并没有如赤脚大仙紫薇大帝那般一去不复还。
我重归天庭的那天广寒仙子在天河边等我,如我初次见她那日一样,下着茫茫大雪,我穿回我的白衣道袍,背着我的出师之剑,从天河的对岸,缓缓走到她的面前。
她说:“你走的时候我跳了一段送君去,今日我便来舞一曲盼君归。”
我的指尖轻触她的脸,她呼着雾气,在天河边起舞翩翩,相见无须多言,如此足矣。
人生处处是伏笔,我料到了开头,没料到结局。
我被玉帝贬入凡间。
5
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被贬?
我一没违反天规二没玩忽职守反而还功绩赫赫。
被贬前我让骡子替我向玉帝求情,我知道它不是普通的牲口,它肯定有办法救我。
可我没想到骡子会拒绝我,骡子说:“天蓬,这不像你,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低三下四的求人帮你了?”
我没办法,只要能留在天庭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可骡子说这就是我的命,我的机遇。
我并不想要这个机遇,若是不能跟广寒仙子在一起我要这机遇何用?
我终究是逃不过被贬的命运。
我原以为玉帝之所以把我贬入凡间是为了磨炼我的红尘心,可真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投胎成了一头猪,一头长着猪鼻子猪耳朵的畜生。
我在心里骂骡子,这他娘哪里是机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竟然投胎成了那么丑的玩意儿。
在天庭我生来就是孤独的,可在人间我竟然有十几个兄弟姊妹。
起初我实在是闻不得身边的骚臭味,别的兄弟姊妹都撅着屁股拱食只有我窝在墙角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看着外面的天空。
生我的那头猪叫大花,身材肥硕四肢健壮。
大花经常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总是看着天空,我说早晚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大花问我离开这里要去哪,外面的世界可没有猪圈里这么舒坦。
我说要回到天上去,我是从天上来的,我也曾掌管天河十万大军。
6
时间磨灭的不只是血性,还有感情。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忘了广寒仙子,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九天仙女,而我只是个落魄的天庭小神,她肤如凝脂白衣似雪,我毛皮粗糙衣不蔽体,我没脸见她,我只能在深夜仰望天上的月亮,我想看看她有没有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有没有再跳一曲盼君归。
不知是我肉眼凡胎没了神通的缘故还是怎地,我再没见过她,就连每日的月光似乎也暗淡了不少。
渐渐的我想过安稳的日子了,常年隐居深山的生活我早已厌倦,于是便在一名唤高老庄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那时我已经修炼成形,尽管如此也还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我还是没脸见广寒仙子,跟她站在一起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在高老庄我遇见了翠花,一位眉宇间跟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
既然跟她在天上成不了鸳鸯仙侣,那就在人间厮守终生吧。
直到再次遇见骡子,那时它被一个和尚骑在身上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抱着它的脸问它广寒仙子怎么样了,而它只是摇摇尾巴不说话。
“呐!妖孽,俺老孙且来问你,你可就是那头欺男霸女的猪妖?”
一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呲牙咧嘴地怒斥道。
我没功夫搭理那只猴子,我在人间百十年了,这一百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广寒仙子,我以为我忘了,可真当我见到骡子的时候我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的近况。
她是不是依旧在深夜伴着月光翩翩起舞,她的那只白兔有没有长大,她是否吃好睡好。
“别装蒜,莫非真不知道俺老孙的厉害!”
那只猴子咄咄逼人。
我问猴子是谁,他说是孙悟空,我接着问他可是五百年前大闹天空的齐天大圣美猴王?
他点点头扬言道:“正是俺老孙。”
我扑通一跪,对着那个秃头和尚说:“师傅,徒儿终于把你给等来了……”
7
我成了西去的第四人。
听猴子说骡子并不是骡子,而是一匹龙马,是西海龙王的三太子敖烈。
我就说他不是一头普通的牲口,可他为何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竟成为一和尚胯下的代步工具。
猴子说他泄露了天机,于是便被贬下凡间跟随师傅西去取经。
我摸着他的头叹口气,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他曾跟我提起过的莫大机遇,如此看来还是我害了他。
临走的时候我有些不舍翠花,可观音大士的话不能不听,何况这对我来说是桩大机遇,说不定日后护送有功玉帝让我恢复职位也不是没可能的。
我告别翠花西去,牵着骡子跟他聊我在人间这些年的所见所闻,虽然他不曾回应我。
这一行我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又蹚了多少条河,翻过了多少座山,遇见了多少妖魔鬼怪。
我在心里默默记着,一共八十一难。
每过一难我觉得自己离广寒仙子就会更近一步,有时候遇上猴子降服不了的妖怪我也会急的一个人抹眼泪。
毕竟我不像那只猴子在天庭有那么多的朋友,就连玉帝都跟他同辈相称。
而我呢?
我又有什么?
抛去天蓬元帅的名号我只是一个半路逆袭的小神,今日有一个天蓬,明日就会有一个地蓬,再过一段时间星辰日月宇宙洪荒都会如笋破土层出不穷。
至于我,可有可无罢了。
8
我时常在深夜盯着月亮静静发呆。
猴子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在看月亮,在看广寒仙子。
这个时候猴子总会呲牙咧嘴骂我句呆子。
而我也会说,大师兄,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会明白那种感觉,可望不可即,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沙僧有时也会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二师兄,等日后取得真经正我等法位什么俏模样的女子找不到,为何偏偏要在她这棵树上吊死。
我也会说,师弟,你不明白,你永远都不明白那种感觉,初见的面如桃花,再见的恍若隔世。
师傅这个时候不喜欢说话,坐在骡子身上静静地当个悄无声息的看客,然后把沙僧叫过去胖揍一顿。
就这样我们走到了西天,当雷音寺的金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脱掉了全身禁锢,我的面貌在顷刻间变回了曾经的模样,骡子也恢复了神智。
我换上白衣道袍,背着出师之剑,驾着一朵祥云准备赶去广寒宫。
骡子拦住了我。
我质问骡子为何拦我,当初不肯救我也就罢了,今日胆敢再有阻拦定与你恩断义绝。
骡子说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没什么用。
我问骡子什么意思。
骡子说你真以为你无缘无故就被贬凡间?
你太天真了,她只是利用你罢了,利用你在封神之战得到的不死神丹好让她在人间的老相好证道飞升在天上做一对神仙眷侣。
我在大雷音寺佛祖的面前抽出背上的寒剑直指骡子的咽喉。
“再敢胡言乱语我定斩了你。”
“呆子,放下,任何时候武器都不能对着自己人!”
猴子呲牙咧嘴地骂我。
“二师兄,你剑尖对着的可是我们的小师弟啊!”
沙僧也在劝我。
“八戒,放下吧,一缕执念而已。”
师傅合掌道句阿弥陀佛。
9
我放下了手中的剑,可是我没放下心里的执念。
我不依,我要去找她说清楚。
我飞去广寒宫,路经天河,才发现那里早已大变模样。
我拉着一位天兵问他我不在的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事,他说自打我被贬入凡间后人间就飞升了一位男子,一身功力深不可测,玉帝为了拉拢他就封他大羿元帅之名替代你统领天河。
我怔了怔神,随即身影一闪出现在广寒宫前。
广寒宫里面,一位男子披盔穿甲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他的前方广寒仙子正在跳着那曲承诺今生只为我一人而跳的盼君归。
她还是美的那么不可方物,拈花一指仿佛似要奔月,一举一动风情万种。
我在宫外静静地看完了那曲盼君归。
我躺在天河边一个人喝了三坛烈酒,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她怀中抱着白兔正向我缓缓走来。
之后骡子跟我说那个大羿是广寒仙子还没飞升时在人间的青梅竹马,广寒仙子因偷吃了西王母赠给大羿的不死神丹才飞升证道,但飞升之后发觉高处不胜寒,所以便借你之手再得一枚不死神丹让大羿飞升。
骡子问我恨不恨她。
我摇摇头,怎么会恨呢,我对她明明是只有爱呀。
我问骡子为什么会被玉帝贬入凡间。
骡子说,大羿飞升后你就是多余的那一个,为了以绝后患广寒仙子便禀告玉帝说你轻薄于她。
骡子又问我,现在呢?现在你恨不恨她?
我点点头,现在有点恨她了。
我们兄弟四人因护送唐三藏取经有功佛祖便赐我们名号,那只猴子成了斗战胜佛,沙僧被封金身罗汉,骡子也摇身一变成了八部天龙。
佛祖让我听令,封我净坛使者名号。
我摆摆手说算了。
猴子揪着我的耳朵说,呆子,我等爬山涉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是为哪般?还不是为了能证道成仙?如今好不容易功成名就,你竟然要罢封,你脑袋里装的都是屎吗!
我说大师兄,你还是不明白,你始终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在追求什么。
我拂袖而去,站在天河的连云府上,人间的山峦河流尽收眼底,人间一角,那是高老庄。
10
我失骄杨汝失柳,
杨柳轻飘直上重霄九,
问讯天蓬何所有,
天蓬捧出桂花酒,
寂寞月婵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如雨百木朽,
天河八千尺深有,
难掩连云枢机无人扭,
八十一难几人留,
霓为衣裳风遮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