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武王“允文文王”以来,中国帝王序列中不乏文武配。文即德,是非暴力的,如周文与晋文之“文”;武的谥号则和“军事”、“武力”联系在一起。与周王室先文后武相反,曹氏父子的文武配反了过来:一心想当周文王的曹操谥号为武,而理应效周武王平定天下的继承者曹丕,却英年早逝,最终谥号为文。魏文帝这个“文”,讲的仍旧是德,而非今人所指的文学。论德与非暴力的成就,“临朝恭俭、力更旧辄”的曹丕固然担得起的,但从后世影响看来,他最大的成就还是在文学的“文”上。
曹丕与曹操均能“上马横槊,下马谈论”,父亲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登高必赋,所以抒情怀时哀而不伤,写荒凉时又能突现出壮美。这一独特的才情,学不来,在我国文学史上也是绝无仅有——如同“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的陶渊明,尽管赢得了后世众口一词地推美,但却没一个是真正受了影响的。弟弟曹植更是才高八斗,如果说曹操的文学地位是直到明朝中叶、当我们的古典文学史将至尽头时才得以确立的话,那么曹植作为历史上最有名的文学天才,1800年来声望就从未低过。父亲与弟弟都是历史上公认的文坛巨擘,已早为人所熟知喜爱。曹丕天才稍逊,文学才情在近代以前也一直被低估,但三曹中却数他在文坛的光环最多,可以说是魏晋时期的文学重镇:
- 中国文学批评之始(《典论·论文》)。
- 散文(真正意义上的散文)的开山大师。
- 七言之祖(《燕歌行》)。
- 建安邺下文人集团的实际领袖。
萨缪尔森《经济学》中有“冷静的头脑与热切的心”一句,流传甚广,我认为这句话形容曹丕的诗文最为贴切不过。我国诗歌散文以抒情为主,诗文中从不缺强烈的感情,缺的往往是节制与情操。情感能“兴”得出来,又能约得主,是为情、操。顾随先生称“中国散文家内,古今之中无一人感觉如文帝之锐敏,而感情又如此强烈者”,所以我们读曹丕《与吴质书》时,是真心能感受得到“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文心雕龙》)的:
“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
“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
曹丕的书信虽为散文,却具诗歌之美,感情压得下去又提得起来,收放自如,是古今难得一见的好文章。曹操诗文“古直”,曹植诗又怨气太重,所以论及修养,曹丕是要超过其父与其弟的,故敢作《典论·论文》,为后世开创文学批评之先例。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这是曹丕《典论·论文》中最广为传颂的一段,不止是对文章的价值给予了前所未有的评价,也为文学确立了独立于经学的地位——文学就是文学,可以不立言,可以不载道。文学有利于国家,所以说是“经国之大业”,文章可益于自身,所以说是“不朽之盛事”。儒家只讲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曹丕为后世文人君子指出了“治国、平天下”之外的另一条出路:文章本身就是目的,可以流传千古,也足以当成一生的志业。这条路,也是人类所有可能的选择中,最容易得到满足与幸福之路。我国文人太重功利得失、也易自伤其怀,多刊短篇成集、而鲜有鸿篇巨制,关键原因就在于我们在整整一生中,都在为文章究竟是目的还是手段的问题摇摆不定。在我们几千年的文学史里,像司马迁那样“活着为了著书,著书为了活着”、执着地靠文字赢得永恒的作家太少了,像曹丕这样洞见到年寿与荣乐都“未若文章之无穷”的批评家与思想家也太少了。
魏书记载,《典论》写成之后,曹丕“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三曹皆好学,曹操曾有言“长大而能勤学者,惟吾与袁伯业耳”,但三人中,最具书儒气质的,还属“坐不废书,手不释卷”的曹丕。曹丕虽自言“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但自古读书人知读书人、读书人惜读书人,这也不假,所以王勃赞其“临朝恭俭,博览坟典,文质彬彬,庶几君子者矣”,鲁迅也认定“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或如近代所说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是不足为奇的。
魏文,其人、其文,我们读书人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