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梦又来了。
“K,你的面具呢?”遥远的声音从街的另一边传来。大街上原本涌动的人群在那一刻全部停止了脚步,他们一齐回头看向我,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站成一个奇怪的圆圈。阳光在那一刻亮得刺眼。面具,一顶顶面具,从每个人的脸上拼图般脱落,一块一块,掉在地上消失不见。他们露出脸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狰狞可怕的面容。在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中,我绝望地就要闭上眼。这时,我看见了彼得,混在人群中的他,此刻正一脸忧伤地看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彼得,开始有些害怕。
“K,你的面具呢?”陌生的嗓音从他的喉咙里传出……
我从梦中惊醒。
二)
彼得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十岁那年的某个夜里,他进入我的梦中,我们便成为了朋友。彼得有一对会笑的眼睛和一双柔软的手。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摸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对我笑。每天夜里,我们在梦中相见。他给我讲很多很多故事,还会唱歌给我听。虽然故事大都很无聊,歌声也并不怎么动听。可我还是很开心。因为彼得是第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多话,他们一直认为我是个有病的孩子,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彼得,我的世界里只有彼得。温柔的彼得,善良的彼得,好脾气的彼得,有些…不真实的彼得。
我们在一起相处的很愉快,即使什么话也不说。只要他在身边,我就觉得心安。直到那个梦的出现……
金色的阳光下,彼得取下了面具,之后,是一大片的空白,白茫茫一片的世界,苍白如画家的空白画板。此后的每天夜里,我进入梦中,四周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没有阳光,没有楼房,没有森林,没有人群……没有彼得!
彼得,我亲爱的彼得!他竟然消失了!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每天夜里,我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奔跑、喊叫,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彼得的名字,没有人回答......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我看见成千上万只寂寞的魔鬼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将我紧紧包裹。我又变回了那个遇见彼得前孤独的小男孩,总是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哭泣到天明。
从前,我盼望着黑夜,没有彼得的白天让我害怕得要命。现在,我连黑夜也一起怕。
告诉我,我的彼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不肯见我?
三)
3年前,我被送进了这家医院,被关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守着一扇窗,终日望着窗外被铁丝网切割的天空,想着我的彼得。
有时,爸爸妈妈会来看我,每一次都是满脸泪痕。我还听见给我送药来的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她们嘴里尽是些“幻觉”“臆想”之类的破碎词语,像聊一件娱乐八卦般神情愉快。我明白,其实我都明白。我在心里暗暗嘲笑她们,我的世界,她们怎么会懂?除了彼得,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第二个人懂我了。
医院里的时间过得很慢,我每天都在想彼得离开我的原因。
是因为我不肯卸下面具,彼得才要离开我吗?
我疯了似的用留了好几个月的长指甲抓向自己的脸,像要撕下些什么似的。指甲如刀,划过白嫩的皮肤,留下鲜红的伤痕。我看着镜中的那个自己,血一滴滴沿着脸颊往下流,竟不觉得痛。直到破门而入的父母尖叫着阻止了这一切。
镜子里的母亲满脸泪痕地将我抱在怀里,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我看着镜子里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的自己,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厌恶这张脸。虚伪的人,为什么不卸下你隐藏的面具?所以你的彼得离开了你。
——这,就是我被送来这家医院的原因。
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不让我独处。据说这是我父母的意思。不知为何,我竟有些理解他们,并不是他们过分泛滥的眼泪打动了我,而是我看到了他们面具背后的恐惧。有一件事情一直令他们耿耿于怀,那就是他们都是正常人,却生出了我这种怪胎。我让他们在亲戚面前丢尽了脸。虽然他们平时来探望我时,都装作一副亲切热情的神态——那热情有几分过了头,但我知道他们面具背后是怎样一副模样。自从彼得走后,我看透面具的本领增强了不少。
为此,我也曾在漆黑的夜里痛哭流涕。这足以证明我并非铁石心肠,神经错乱到六亲不认。因为我总能轻易看透人们面具背后的真相,所以分外痛苦。——只是有一点:我始终看不透我自己。我曾经无数次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想知道这具看上去和其他人并无两样的躯壳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灵魂。我甚至思考起“我是谁?”“我为什么是我?”这样高深的哲学问题来。这一切都足以证明我并没有疯。
“如果彼得在就好了。”这种时候,我都会遗憾地这样想。他一定可以解决我心中的所有疑惑。
可是我知道,我的彼得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
四)
事实上,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
是的,如你所想,彼得再一次进入了我的梦中。这个梦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梦的背景还是一片白色——虚无的白,毫无生气的白,让人联想到死亡的白。彼得就站在这一大片白色中间,始终只留给我一个孤单的背影。我很想走过去抱抱他,像他曾经无数次抱我那样。可我走了很久,也没走到他身边,直到我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我知道天就快亮了,我已没有多少时间。我张大嘴,想叫住他,他终于转过脸来,时间在那一刻凝固……
是的,是脸,不是面具!
“对不起,我一直在欺骗你。”这是一个让我感到陌生的彼得,他的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忧伤,眼前的这个人让我感到害怕。我甚至想大喊“不!你不是彼得!我的彼得永远都会对我微笑,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开心的人!”
“只有戴着面具,我才能让你开心。这样子的我,不能为你做任何事,对不起。”彼得接着说道。我已不忍再看他的脸。
“试着戴上面具吧,不戴面具生活的人,会活得比较痛苦。”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又是一片混沌的白。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始终看不透自己了。
原来,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戴面具的人……
五)
我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望向窗外,是医院的黄昏。
起风了,这个秋天的最后几片叶子总算掉了下来,在金黄色的光晕下盘旋,消失不见。
这个梦,到这里,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