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柳青儿会员扶持计划
雪后天晴，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爸身上。此时，他坐在太师椅上进入了冥想状态，悠然自得神情惬意，有种心鹜八极神游天地的洒脱。这是他近两年的常态，不知是在打盹，还是在回忆，抑或在沉思。
我爸是个神奇的老头，每当他进入这种状态，就变得异常睿智，时不时会冒出一两句只有苏格拉底可以与之媲美的话来。
“没想到我会活这么久，活太久了并不好，需要别人照顾不说，大脑还时常脱离轨道开小差，颜面尽失。” 听了这话，难过突然而至，涨满我的咽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次回家，我发现他找不到厕所了，早晨他还自己完成了，但太阳一下山，便把他的大脑也顺便带走了。
如果彻底糊涂了，他就不会痛苦了吧，可我爸的大脑在他九十岁这年，成了一个钟摆，摇晃在糊涂和清醒之间。
傍晚时分，炒菜的香味飘出厨房，我爸听说军功章找不到了，便开始眉头紧锁茶饭不思。
苏阿姨是我的继母，嫁给我爸十五年了。她七十九岁，白白胖胖，仪态万方，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婚后的十五年里，我爸频繁做梦，在梦里大喊打鬼子，打到激烈时，他铆足了力气将苏阿姨踢下床去。
苏阿姨微胖，被踢下去后也不觉得摔疼了哪里，她在黑暗中自己慢慢爬起来，上床接着睡，动作优雅熟练，带着身经百战的波澜不惊。
第二天，我爸看见苏阿姨的胳膊肘上有块青紫，便关切地问道：”你的胳膊怎么了？“
苏阿姨继续吃着早饭回道：“你昨晚又打鬼子了。”
我爸懵懂地将眼珠咕噜一转，似乎想回忆起什么，但最终只是嘀咕一句：“想不起来了，看来最近的战斗有点频繁。”
开过玩笑，俩人不约而同陷入沉思。我爸想，军功章如果丢了，那等于是要他的老命！几十年戎马生涯，九死一生，每个奖章里都藏着故事，都有牺牲的战友。
苏阿姨明白，那些军功章对我爸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二话不说，开始翻箱倒柜。
找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找到，苏阿姨的喉咙开始疼痛，两眼泛红，口唇周围出现了疱疹。
偏偏就在这时，轮到苏阿姨坐庄了。
苏阿姨的母亲一百多岁了，自从一条腿摔骨折后，老太太无法继续在自家的小铺里出售日用品，几个孩子便决定，每个人轮流接老母亲回自己家住三个月。
苏阿姨在微信里说：“老天爷啊！你爸需要照顾，我老妈又要来了，军功章还没找到，我的活计也没做完，所有事情都赶到一起啦！”
百忙之中，她心生一计。
苏阿姨找老张来帮忙，老张是她的老铁。
每年那达慕大会召开之前，苏阿姨都会接到不少订单，给女人们定做蒙古袍和帽子，还有身上的配饰。苏阿姨存着她们的尺寸，但她依旧不放心，叮嘱她们重新量过。
以前，苏阿姨忙不过来时，就请老张前来帮忙，老张五十出头，闲适在家，每天只负责接小孙子，她喜欢把小孙子接过来，自己继续做蒙古袍。
苏阿姨的手艺人尽皆知，我看得出，她很享受这种忙碌的状态，每当电视上播出文艺晚会，她就会拽着我爸一起坐在沙发上，我爸欣赏老歌，她欣赏服饰，然后，她把看到的新颖设计用在蒙古袍上。
来取衣服的女人们总是兴高采烈，只要有一点不合适，苏阿姨都会修改，直到完美无暇方肯罢休。牧民们特别实在，给了手工钱，还要留下一只羊腿。我爸最爱那口，看见新鲜的羊腿，兴奋得像个老小孩。
苏阿姨在牧区长大，她不大会炒菜，但是最会做羊肉烧麦和手把羊，每次我们回去都会暴饮暴食好几天，然后，带着一个救生圈逃走。为什么是“逃走”？因为我爸会老泪纵横。
日子一天天过去，装着军功章的黑皮包仍不见踪影。苏阿姨开始琢磨了，像怀疑隔壁王二偷了斧头那样，怀疑起老张的小孙子，那调皮的孩子总是在自己和老张干活时，把客厅里的抽屉翻个底朝上，无一幸免。
“那孩子说不定喜欢奖章呢！”她十分肯定地说。
我说：“他才六岁，那个黑包至少有几斤重，不可能的。” 我想说，肯定是您自己收起来就忘了，但我没说，我不想让她难过，这么多年过去，我知道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我爸也说：“苏阿姨藏的东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以前，她总是处于找东西的状态，但隔不了多久，她就找到了，这次情况有点复杂，好像真的丢了。
苏阿姨十分忐忑地找到所长，诚恳地说：“所长，你能不能帮着破一下案，我实在没办法了，军功章找不到，老同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担当不起呀！”
所长清了清嗓子说：“找不到东西的现象在干休所十分普遍，我建议继续找，实在不行再联系相关单位。”苏阿姨听了失望而归。
冬天到来时，大地一片雪白，我爸终于病倒了。
所长前来看望，左手一小箱牛奶，右手一袋子苹果，放下东西后他就傻掉了，好像有人把他钉在了地上。
只见客厅里，檀香的余烟袅袅中，三个白发老人正襟危坐，苏阿姨的母亲一百岁，我爸九十岁，苏阿姨八十岁，像三块老化石，又像画里的老寿星集体下凡来到人间。
苏阿姨的母亲耳朵完全听不见了，她的嘴瘪进去，牙齿全无，但她眯着昏花的老眼微笑着，像个神仙。
所长吃惊地瞪大眼睛问苏阿姨：“你妈多大岁数了？”
苏阿姨神秘兮兮地答道：“告诉你实情吧，我妈一百零三岁了，但是她过了一百岁后，就把年龄停住了，不让人说她已经超过一百岁了。“
说完，苏阿姨递过一杯热奶茶，她煮的奶茶很咸，就像喝生理盐水似的。所长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轻轻地咽了下去，问道：“军功章找到了吗？”
“没呐！如果找到了，老头子就不会病了，这是上了心火啦！” 苏阿姨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过年时，我回去探望，苏阿姨的妈妈轮到她弟弟家了，她对我说：“看好你爸，我去去就回来。”
她将自己打扮清爽，换上一件紫红色金丝绒上衣，银白的头发修剪得有模有样，出众的仪表使她看上去像红楼梦里的贾母。
苏阿姨去了五当召，回来后，她变得神清气爽，眼神笃定，呼吸也均匀了。果然，第二天，她就找到了军功章。
那个包根本没丢，是她自己把它藏到了大衣柜顶上又忘记了，心静下来之后，灵机一动便想了起来。
“老头子，快看！” 她兴奋的脸上冒出一层细汗，像蒸了桑拿似的，将找到的黑包举给我爸看。
我爸喜出望外，立刻有了胃口，他大声说：“我想吃饺子。” 对苏阿姨来说，这句话就像电影《列宁在1918年》里面“列宁同志的体温恢复正常啦！”一样重要。
大年初一，我弟回来了，苏阿姨将那包军功章交给我弟，神情严肃地说：“阿姨老了，这宝贝要交给你来保管了，不然，我会把自己折腾散的。”说完，她自嘲地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我弟忍俊不禁，但装作没事人一样。老爸凑过来盘问我弟：“你做家政护理多久了？有上岗证吗？你干嘛拿我的东西？”他双眼盯着黑包，钟摆又乱了。
我坐在角落里既想哭又想笑，这事太搞了，早就知道是苏阿姨自己收起来了，但是我不忍心戳穿她，她那么快乐地享受着找到奖章的瞬间，我干嘛要打击她？可能人活到八十岁，就是会不断把东西收起来，不断找不着，然后继续找，最后，开心一笑，笑得像向日葵那么灿烂。
世间百态，不管我们见与不见，痛楚和快乐交相辉映。
本文编辑：非村
专题主编：七公子小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