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晨入狱接近两年时,他因病保外就医了,朋友们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这一天,我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的眼睛焦急地盯着电话,我在等待着电话铃声响起。
近两年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熬过了这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很多事情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模糊了。
我还记得我在最初的恐惧中艰难地做出了不回国相救的决定。
我还记得我请求我的姑父———中国的一位知名律师,做萧晨的律师,我给姑父寄出了十万律师费,姑父立即动身去了滨城。听说萧晨的家人已另外为萧晨找了律师,姑父后来撤出了这个案子。
我还记得萧晨朋友要求我帮助遮掩一笔款项,以免萧晨被公安机关追查, 我疯了一般地为这件事奔走,当我将自己的精力投入这件事时,我在一片混乱中才有了一丝平静。能够为萧晨做一点事情,我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
我还记得在小美生肺炎时,我抱着幼小的她,无助地坐在医院的病房里, 我对女儿牵肠挂肚,又惦记着远方狱中的萧晨,我默默地流泪,直到天际露出一线曙光。
往事如烟,命运弄人,沧海桑田。
四个小时零五分钟过去了,依旧没有萧晨的音讯。我终于按捺不住,拨通了萧晨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萧晨的妹夫。他听到我的声音后,立即体谅地说:“姐姐,你等着,小美的爸爸在这里,我让他接电话。”
一分钟后⋯⋯.
“喂⋯⋯”电话里传来了萧晨的声音。
我僵直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声音仿佛是隔世之声,让我感觉我在梦中。我不能相信我这辈子还可以听到这个声音。单单听到这个声 音,只要这个声音中带有一点点的温暖,我便可以得到极大的安慰。
“⋯⋯”我说不出话来,我说不出话来,我能说什么?
说对不起吗? 说对不起你,在你最困难时,我不敢回来帮助你? 说对不起你,当你的女友帮助你时,我不愿忍受屈辱来看望你? 说对不起你,虽然你打算和我离婚,我依旧爱着你?
一个自尊的女人永远不会向一个对她不忠诚的男人承认她的真心,一个自尊的女人也永远不会向这个男人说出她为他做了什么。
“好了,好了,一切都好了。”萧晨的声音带着刚刚走出牢狱的喜悦,“都过去了⋯⋯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了。”
我顿感欣慰。从他的声音来看,他是健康的,精神饱满的,而他的语调中并没有对我的憎恨,这对我而言,就够了。
电话里传来了各种声响,那应该是围绕在萧晨周围的人发出的声音,我猜想韩雪也在迎接萧晨的这群人中间。
我知道我应该挂断电话了,我在懵懂状态中嘱咐了萧晨几句保重身体的话,便放下了电话。
这个夜晚是我近两年日子里最为快乐的时光,我长时间地站立在落地窗前,看窗外车流滚滚,看窗外灯光闪烁。远处家家户户透出的灯光,让我觉得温暖。
我似乎满足于只在电话里听到萧晨的声音,我自己并不清楚的是: 我内心深处,再一次暗流浮动,希望的火焰重新燃烧了起来———我自相矛盾,我无法用理智战胜情感。我一方面已经知道这个婚姻无救了,我另一方面却又一次涌起了复合的念头。我一方面在发誓要放手,另一方面却死死地不肯放弃。我竟然这样昏头不能自拔!
对爱情的执着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变得弱智愚蠢。女人———血管里流着世世代代从一而终血液的中国女人,在情感上的固执可以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我们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们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们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我们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我又重新陷入了等待萧晨的电话之中,我再一次想依赖他在电话中的温情支撑我的人生。
一个星期过去了,萧晨音讯皆无。
两个星期过去,萧晨依旧音讯皆无。
三个星期过去了,萧晨依旧音讯皆无。
我知道萧晨一定是搬出了我们的家,和韩雪住到了一起。
痛苦———极度的痛苦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在痛苦中慢慢地变疯了。
在一个发疯的夜晚,我发誓一定要找到萧晨,我发誓一定要听到他的声音。
我打了萧晨家里的电话,我打了肖楠的电话,我打了萧良的电话。
我打算挖地三尺也要把萧晨找出来,我不允许他就这样无视我的存在。
萧晨,你可以和韩雪住在一起,你可以承认韩雪对你的真心付出,你可以和我离婚娶韩雪为妻,但是,我现在依旧是你合法的妻子,我依旧为你牵肠挂肚,你怎么可以就当我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
这两年我并非置你于不顾,我为你请律师,我为你担惊吓。即使我头六个月不回来,也是为了保全这个家,也是为了不陷你于困境,即便是恩爱夫妻面对当时的危机,也有可能做出我这样的决定。六个月过后,韩雪已经跳了出来,你让我还怎么回来?!
终于,在几个小时之后,萧晨的电话打了过来。
我在接近疯狂的状态中,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地问道: “萧晨,你这么多天在哪里?! 你和韩雪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晨在电话里被激怒,他不假思索地反问: “你还有什么资格问我在哪里? 你我之间还剩下什么,让你还有权利过问我的生活?!”
刹那间,我被炸得血肉模糊。
忽然间,我满腔怒火。
萧晨,你如此理直气壮,是源于你恨我不回国营救吗? 你还有资格愤怒吗? 你不曾记得你荣华富贵时给我写下《分居协议书》了吗? 你不曾记得我哭干了眼泪要的仅仅是一个爱情专一的承诺、而你公然拒绝了这个承诺? 当一个男人率先不肯与妻子同富贵,一个女人何必与丈夫共患难?!
我再次在电话里怒斥萧晨,我将我这两年中等待的痛苦,我将我面对韩雪的屈辱,一股脑地化成了炸向萧晨的原子弹,以更为强劲的火力向萧晨袭来。
愚痴混乱了我的思维,我要萧晨对我的苦难负责。但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的情感负责,我们自己才是可以让自己解脱苦难的人。
是我自己要纠缠于和另一个女人对同一个男人的相争,让自己自尊的心一次次遭受凌辱,这并不是萧晨的施加,我人生的决定权始终在我自己手中。
是选择屈辱和折磨、还是选择光明和幸福,这个权力一直在我本人的手中,是我自己要放弃这个权力,才让自己生活得这般痛苦。
我对萧晨的纠缠,是源于一个女人不敢追求、也不敢迈向新生活的懦弱,是源于一个女人对已无法挽回的情感的痴心妄想,是源于一个女人对成功男人光环和利益的痴迷,而我是可以改变我苦难人生的人。
这时候,我忘记了:我已经没有权力出尔反尔,我已经在萧晨危难时放弃营救,我已经许下诺言,不再纠缠,我却无力用理智战胜情感,去遵守诺言。
此时的萧晨对于我的愤怒,其实是他的遗憾和痛苦。他遗憾: 在他最困难时,我们之间的裂痕决定了我未曾出手营救; 他痛苦: 这个婚姻不得不走向破裂。他和我一样,因为自身视野的局限,不可能将痛苦的根源归于自己,他只能迁怒于他人。
我愚蠢地和萧晨在电话里对骂着,我们各自用尽了恶劣的语言,我们让自己血脉偾张,义愤填膺,怒不可遏。
我的心碎成一片,我仿佛被一拳狠狠地打倒在地上,痛得再也爬不起来。
萧晨,你出言如此凶悍,你让我情何以堪?!
终于,我从被炸成一地碎片的废墟中咬紧牙关爬了起来,我浑身颤抖,我积聚了我生命的最后一点力量,我吼道:
“萧晨,你给我等着! 我这就打电话给检察院,把你的问题跟公检机关说清楚!”
我似乎要疯狂地犯下另一个不可饶恕的罪恶,不,我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恫吓本身就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