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歪脖圣诞树下跳舞的女人

今年的圣诞市集格外热闹,艾丽斯在角落摊位前驻足。歪脖子的冷杉树挂着残缺的星星灯,松针簌簌落在她肩头。摊主是位银发老妇人,正在往树枝上挂手绘陶瓷片,每片都画着不同的面孔:有雀斑的少女、皱眉的妇人、大笑的老妪。“这是我的人生碎片。” 老妇人眨眨眼,“完整的人从来不是完美的拼图。”

艾丽斯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围巾边缘,羊绒柔软的触感却让她想起地下室那台老旧熨斗的粗糙把手。她鬼使神差地买下那棵歪脖子树,当把它搬进公寓、插上电源,星星灯明明灭灭的光晕里,记忆突然顺着松针的纹路漫溯开来。

地下室的灯泡总是忽明忽暗,八岁的艾丽斯踮着脚,把发烫的熨斗在父亲皱巴巴的衬衫上反复移动,蒸汽模糊了她的眼睛,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数着秒针滴答作响,满心期待着父亲穿上熨烫平整的衬衫时满意的笑容。当她颤抖着双手把刚熨烫好的衬衫递给父亲时,他确实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可这份喜悦转瞬即逝,父亲皱着眉头,扯了扯衣领,眼神里满是嫌弃:“这领子歪成什么样了,连件衣服都熨不好,还能干什么?” 接着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将她满心的期待击得粉碎。艾丽斯咬着嘴唇,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默默退回地下室。她望着墙上自己用粉笔画的笑脸,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下次一定能做得更好。

另一个记忆的碎片也随之清晰起来。某个夏日傍晚,闷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父亲醉醺醺地拍着桌子,叫嚷着要喝酒。十二岁的艾丽斯慌乱地从橱柜里拿出酒杯和酒瓶,手忙脚乱地为父亲倒酒。因为紧张,酒液洒在了桌上,父亲瞬间暴怒,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玻璃杯应声碎裂,尖锐的玻璃碴溅到了艾丽斯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她惊恐地看向坐在一旁的母亲,希望能得到一丝安慰或是帮助。可母亲只是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艾丽斯张了张嘴,想要呼喊,却只发出一声哽咽。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母亲是那么懦弱,那么不可信,明明看到自己受伤,却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父亲还在不断辱骂,艾丽斯蹲下身,默默收拾着满地的狼藉,眼泪滴落在破碎的玻璃上,映出她绝望又无助的模样。


中学时,少女艾丽斯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有着一头如绸缎般的栗色长发,随意扎起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柳叶般的眉毛下,一双杏眼清澈明亮,只是时常带着小心翼翼的怯意。她身材纤细,白色校服穿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姿窈窕,只是习惯性的低头含胸,将这份美丽悄悄藏起。同学们总会在她经过时窃窃私语,惊叹于她未经雕琢的美貌,可她却只当那是嘲讽,愈发将自己蜷缩进角落。

步入社会后,褪去青涩的艾丽斯美得更加夺目。她的肌肤白皙如雪,在办公室的日光灯下泛着细腻的柔光,嫣红的嘴唇像沾了晨露的玫瑰。工作时专注的模样尤为动人,微微蹙起的眉头,灵动的指尖在数位板上跳跃,将创意化作一幅幅精美的插画。只是当同事们投来欣赏的目光,她总会慌乱地低下头,用柔顺的发丝遮住泛红的脸颊。

初次遇见马克是在公司的庆功宴上。艾丽斯正缩在角落小口抿着香槟,马克端着威士忌走来,深蓝色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像是带着温度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你的袖口沾到酒渍了。” 他说着,掏出洁白的手帕轻轻擦拭,“我叫马克,市场部总监。”

此后,马克总能恰好出现在艾丽斯加班的夜晚,递上一杯热拿铁;在她因客户刁难红了眼眶时,用低沉温柔的声音安慰:“不用怕,有我在。” 他带她去米其林餐厅,为她挑选昂贵的珍珠项链,在同事艳羡的目光中宣布:“这是我女朋友。” 艾丽斯不可自拔地沉浸了在这份温柔里,仿佛藤曼终于找到了可以向上栖身的大树。

她主动按照马克的喜好调整衣橱,将休闲T 恤换成修身连衣裙;马克说喜欢长发,她便蓄起及腰青丝,每天花费半小时打理。公司团建活动,她会提前询问马克的意见,若马克皱眉说“那种场合太无聊”,她就推掉邀约,还笑着给同事发消息说 “临时有事”。就连她每日的午餐菜单,也由马克决定。她觉得甜蜜极了,这样的日子她想长长久久的过去下。


婚后第一年的圣诞夜,艾丽斯精心准备了烛光晚餐,却等来马克带着满身酒气的晚归。“公司有应酬。” 他摘下领带随意扔在沙发上,对餐桌上冷掉的牛排视而不见。

第二年,马克升职后变得愈发暴躁,艾丽斯不小心把他的商务衬衫熨出褶皱,他直接将衣服甩在她脸上:“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深夜,她蜷缩在卧室,听着书房传来马克打游戏的吵闹声,想起曾经那个会为她擦去袖口酒渍的男人,泪水浸湿了枕头。她试图用更精致的妆容、更美味的饭菜挽回他的关注,却只换来一句“别烦我”。

第三年春天,马克将购房合同拍在餐桌上,合同里“全职太太” 的条款刺得艾丽斯眼睛生疼。她正在擦拭客厅墙上挂着的两人热恋时出去旅游的照片,攥着相框的手指发白,却仍挤出微笑:“再给我点时间?” 当夜,等马克鼾声响起,她摸出枕头下的数位板,借着月光偷偷画画。

此后每个清晨,马克离家后,窗帘后的房间就成了秘密画室。艾丽斯删除浏览记录的手指越来越熟练,却躲不过马克突然的折返。那天门锁转动的瞬间,数位板从膝头跌落,惊醒了酣睡的猫。马克盯着电脑屏幕,镜片后的目光如冰锥:“我说过多少次,你就该待在家里!” 画稿在撕扯声中碎成雪花,艾丽斯蹲下身捡拾,指尖被纸边划破,血珠滴在马克踩过的残片上。

离婚协议书用松针镇纸压着,墨迹未干。马克翻完协议不耐烦地说:“你变了。” 艾丽斯望着他领口那枚自己送的袖扣,突然觉得荒唐。

接下来的三年,她周旋在不同男人之间。在爵士乐流淌的地下酒吧,艾丽斯斜倚在天鹅绒沙发上,猩红指甲轻叩威士忌杯沿。吧台尽头的男人频频回望,最终端着酒杯穿过舞池——暖黄壁灯下,她微卷的发丝垂落肩头,锁骨处晃动的流苏项链在光影里划出细碎的金芒。男人名叫亚历克斯,是个摄影师,此后两周,他的相机里全是她的身影:逆光中飞扬的发丝,垂眸时睫毛的剪影,甚至她低头剥虾时专注的神态。艾丽斯也开始学做他随口提过的意式提拉米苏,厨房飘出的甜香却不是生活的味道,某天清晨,他留下一句“我需要更多创作灵感”,带着相机里未冲洗的胶卷消失不见。

在艺术画廊的开幕酒会上,艾丽斯身着绯红色真丝修身长裙立在莫奈睡莲画作前,身后突然响起温和的男声:“这幅画该叫《月色与玫瑰》,因为主角此刻正在转身。” 说话的是画廊主威廉,他凝视她的目光像是要将她嵌进油画里。此后每周三,画廊顶楼都会为她准备专属的下午茶,她捧着骨瓷杯听他讲每幅藏品的故事,发梢沾着伯爵茶香,威廉总说她比任何艺术品都珍贵。艾丽斯也按照威廉的喜好重新布置了自己的公寓,可是没过多久威廉开始了频繁加班。最后一次约会是在威廉的画廊里,他盯着她皱着眉说:“最近压力太大,我们都需要冷静。” 而艾丽斯不经意间回头,看见橱窗里,不知何时已换上了另一个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的照片。

海滨别墅的露台上,海风掀起艾丽斯的雪纺裙摆,她握着吉他浅唱,被路过的音乐人克里斯撞见。他冲上楼夺过她的吉他,琴弦震颤出惊喜的旋律:“你的声音能穿透灵魂!” 此后的一个月,他们在沙滩上写歌,咸涩的海风里混着克里斯痴迷的赞叹。他说要为她打造专属专辑,却在她推掉所有邀约专心配合时,对着她新剪的短发摇头:“这发型不适合舞台。” 录音棚的最后一天,他把试唱带丢在她面前:“你好像失去了最初的灵气。” 而窗外,他早已带着新发掘的女歌手,开着跑车驶向另一片海。

偶然进入的一场古董拍卖会上,水晶吊灯将艾丽斯的身影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她身着丝绒长礼服,墨绿的面料衬得肌肤愈发雪白。当她抬头询问身旁拍品细节时,古董商文森特握着放大镜的手突然发抖,镜片后的目光贪婪地扫过她颈间若隐若现的曲线。此后的日子,他频繁邀请她参观私人收藏室,烛火摇曳的密室里,他总以讲解古董为名,将她困在陈列柜与自己胸膛之间。可当艾丽斯为他精心搭配出席晚宴的领结时,他却对着她新染的发色皱眉,最终在拍卖季最忙时切断了所有联系。

城郊的天文观测台,望远镜折射的冷光中,艾丽斯披着羊绒披肩的身影宛如从星图中走出的精灵。天文学家诺亚一边调试设备,一边总是控制不住的用余光去追捕她发梢跃动的月光。当她好奇地凑近望远镜,睫毛在目镜上投下蝶影,诺亚的喉结滚动着解释星云知识,声音却比往常颤抖三分。整个深秋,他们都在一起披着毛毯等待着欣赏着一场场的流星雨。直到她为他织好御寒的围巾,他却在观测失败后迁怒于她的香水味干扰仪器。那条承载着心意的围巾被遗落在观测台角落,像一段未完成的星轨,在寒夜中慢慢失去温度。

老城区的复古书店,木质书架间弥漫着旧纸的香气。艾丽斯踮脚取高处诗集时,后腰露出的一截白皙肌肤,让作家林肯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洇开墨团。他主动为她搬来梯子,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从此每日黄昏,书店最安静的角落都摆着两杯冒着热气的伯爵茶。他称赞她是灵感缪斯,说要将她写进下一部畅销小说,可当她按照他的喜好剪去长发,他却对着空白的稿纸摇头,喃喃自语“你不再是我书中的女主角”,转身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


直到遇见杰森,那个总在周末匆匆离开,手机里藏着无数家庭合照的男人。他的妻子怀孕后,杰森的手机屏保换成了B 超照片,照片里模糊的胚胎轮廓让艾丽斯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某个雨夜,杰森接完妻子的电话,温柔叮嘱着“按时吃药,别碰凉水”,转头却将艾丽斯抵在墙上,亲吻带着敷衍。艾丽斯望着他西装口袋露出的婴儿用品购物小票,突然想起父亲酒醉后摔碎的酒瓶,想起马克撕碎画稿时的狰狞。原来她始终在重复同样的模式 —— 用讨好换取虚无缥缈的关注,在他人的期待里弄丢自己。

“我们结束吧。” 艾丽斯推开杰森,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成河,倒映出她泛红的眼眶。这一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可悲:她曾以为爱就是无底线的迎合,却忘了真正的爱从不需要把自己揉成别人喜欢的形状。

平安夜钟声再次响起时,艾丽斯取下珍珠耳钉,任由长发散落,用丙烯颜料在画布上涂抹混乱的色块。当松针落在未干的颜料里,她突然明白:那些被否定、被规训的岁月,不过是漫长寒冬里的冰棱。而此刻,她终于听见冰层下涌动的春潮,看见真实的自己正在松针坠落的声音里,舒展成一棵自由生长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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