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凉面|小说
小说/古剑
(此文一同献与爷爷五周年祭)
每个人都是一本合上的书,只有在意你的人才会打开阅读。——古剑

1·男人
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碗凉面和一瓶八王寺果子蜜汽水。
木质椅背被岁月磨出了温润的弧度,恰好契合他的腰线。他将背包放在对面的座椅上——那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为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旅伴占座。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二十年,就像某种宗教仪式,每一次都怀着虔诚与期待。背包是旧的,牛仔布洗得发白,拉链环上挂着一个褪色的木雕蝉——那是她当年在校门口小摊上随手买给他的。
墙壁上的电视里正播放着天气预报:南方甚至华北都一直大雨不断,但东北依然晴天。窗外阳光炽烈,梧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光线在他的指间流淌,让他想起她的手指——总是带着淡淡的墨水气息,画设计图时小指会不自觉地翘起。
空气有点燥热。几年前,年轻的老板接班之后,店里终于装上了空调。但年轻的老板还是继承了勤俭节约的传统。中午就餐高峰一过,空调就被关上了。墙角的电风扇嗡嗡转着,吹起印有红色牡丹花的塑料桌布。
这反而正符合了男人的心意。他没有嘲笑老板的抠门,只是顺手打开了桌上的小电扇。电扇吱呀作响,像是老友的问候。扇叶旋转,搅动黏稠的空气,将窗外梧桐树的叶浪声、远处马路的胎噪声,一丝丝地卷了进来,混合成一首专属于此地的夏日交响。
风扇吹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那道淡淡的疤痕——大二那年足球赛,她替他包扎时手指抖得厉害。
男人透过窗户望向对面远处的一棵梧桐树。树高十几米,树干粗壮。他熟悉它每一根枝桠的走向,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此时树荫下空无一人,但他仿佛能看见二十年前的两个影子,重叠在斑驳的光影里。几只麻雀在树荫下跳跃,树叶间偶尔传出蝉鸣,树皮的纹路让他想起爷爷日记本上的墨迹。
不远处,是个改造过的旧小区。红色的砖墙已经被岁月染成了暗褐色,几户人家的阳台上晾着衣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七楼东侧的阳台摆着几盆茉莉——他记得她说母亲总爱把茉莉花瓣晒干了放进枕头里。
女人每到暑假就会带孩子过来,陪父母住几天。男人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多年前偶然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她的动态。照片里,她站在梧桐树下,笑容依然灿烂,眼角的细纹却诉说着岁月的故事。他保存了那张照片,偶尔在某个喝酒的深夜打开来看。
男人望向小区的楼房——他从未走近,从未打扰。但他总觉得某扇窗后有双眼睛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种感觉毫无理由,却如此真实,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午后,他能感觉到她目光的温度。他的手机屏保是梧桐树的照片,同事问起时,他只说喜欢这种树,夏天遮阳效果好。
从男人所在的城市到这里需要转火车。以前的火车慢,需要两天,后来有了高铁,也要大半天的时间。这趟旅程他早已熟悉得像回家一样。列车驶过华北平原时,他总会想起爷爷讲述的逃荒故事;穿过山海关时,心跳总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常在车厢连接处抽烟,看风景向后飞逝,如同时光倒流。
男人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这里吃凉面了。但他永远记得第一次来。那个二十年前的夏天,空气中弥漫着梧桐花的香味,她的白T恤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他记得她那件略大的T恤在腰侧打了个结,显得潇洒利落。
凉面上来了,晶莹的荞麦面浸泡在红色的汤汁里,上面整齐地码着黄瓜丝、西红柿片、半个煮鸡蛋和几片牛肉。他先不急着吃面,而是用白瓷勺,小心地舀起一勺汤,送入口中。那瞬间的酸甜、微辣、清凉,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通往20年前那个夏日的时光隧道。面条极细,像时光的丝线,一根根都牵着过往。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店里的老式收音机里传出这首老歌,男人手中的筷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歌词像针一样刺痛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他记得毕业晚会上有人唱过这首歌,她坐在角落的暗影里,眼眸如星。
他突然想起去年整理爷爷遗物时发现的那本日记。在1962年7月的一页,爷爷用毛笔小楷写着:"今日发薪,食凉面一碗,思乡甚切。若得与妻同食,此生无憾。"字迹工整有力,却透着说不出的苍凉。日记本里还夹着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脉如血管般清晰。
男人慢慢吃着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仔细,仿佛在品尝时光的味道。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个过去的自己在窃窃私语。面汤里的冰块渐渐融化,如同那些未曾实现的诺言。
2·男生
许多年后,男人在网上读到金宇澄写的《繁华》,其中写到沪生、姝华、阿宝、小珍、小强五人逛长风公园的故事:"公园对面,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后门……"这让他想起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偶然发现华师大后门右侧有家小面馆卖凉面,此后便经常光顾。老板是陪孩子来上海读书的夫妇,老家是东北的。面馆墙上贴着九十年代的港星海报,风扇吱呀呀地转,总让他想起东北的那个夏天。
但此刻,他回忆的是更早的时光。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大学即将毕业的男生跟着女生走进这家凉面馆。女生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超短牛仔裤,长发披肩,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男生记得那天她用了柠檬味的洗发水,清香随她的动作飘散。T恤领口有些宽松,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
女生熟练地走到冰箱拿了两瓶八王寺果子蜜汽水放在桌子上,打开盖,推给男生一瓶,自己先喝了一口。一口凉气呼出,顿觉舒畅。
"两份凉面,多加辣。"女生对老板说,声音清脆如风铃。她转头对男生笑笑,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这家的辣酱是老板自制的,特别香。"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指甲剪得很短,带着铅笔的划痕。
男生有些局促地坐在女生对面,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女生的眼睛太亮,笑容太灿烂,让他不敢直视。他拿起汽水连喝几口,却打起嗝来,引得女生发笑。为了掩饰尴尬,他盯着桌上的调味瓶,数着里面的辣椒籽。玻璃瓶边缘有个小缺口,反射着细碎的光。
"毕业后你真的要去上海吗?"女生问道,用筷子轻轻搅拌着面前的凉面。葱花在汤面上旋转。她的手腕纤细,银链滑落触到碗沿,发出轻响。
男生点头:"那边的待遇高。已经签了那边的一家公司。"他顿了顿,补充道:"是一家外贸公司,做机电设备出口的。"语速稍快,像在背诵。
女生沉默了一会,然后笑着说:"那你要记得回来吃凉面哦。"她的笑容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男生来不及捕捉。她低头吃面时,一缕头发垂下来,在汤面上方晃荡。
午后的空气有点闷热。只有梧桐树下有一片凉荫,还有淡淡的、清幽的花香。那是梧桐花最后的芬芳,预示着夏天真正来临。远处有卖冰棍的吆喝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吃完面,男生和女生并排坐在树荫下的马路牙上。女生披肩长发被微风吹起,拂到男生的耳朵痒痒的。一双雪白的长腿在阳光下晃得他不敢睁眼看。男生注意到她的左脚踝上有个小小的蝴蝶纹身,随着她晃腿的动作若隐若现。蝴蝶是蓝色的,翅膀上带着银色闪粉。
男生有点心猿意马,却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只能专注地听女生讲小时候寄养在乡下姥姥家的故事:追着她咬的大白鹅,山里的小溪,屋后人工种植的人参。她说大白鹅的喙啄人很疼,但是炖粉条特别香。
"姥姥说人参晚上会变成小孩跑出来玩,所以我晚上从来不敢去后院。"女生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她的虎牙尖尖的,笑起来会轻咬下唇,让酒窝更深。
男生虽然也在农村长大,但那里是平原地区,对山里的事也感觉新鲜。他想起爷爷说过,长白山的人参最好,当年在钢厂时,有个工友经常带人参泡酒来跟大家分享。爷爷总说那酒喝多了鼻子会出血,但干活更有劲儿。
女生还讲起后来回到城里父母身边生活,那时还要照顾妹妹,自己常常无人看管。"爸妈工作忙,我从小就学会了自己做饭。第一次做凉面时,把糖当成了盐,甜得没法吃。"她笑着说,但男生察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地缝里长出的蒲公英。
"高中的时候有校外的男生追我,每天在校门口堵我。我怕死了,从后门溜了半个月。"她说这话时,偷偷看了男生一眼,但他正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搬家。蚂蚁排成长队,扛着比身体还大的食物碎屑。
讲起身后的梧桐,男生只懂得背诵初唐虞世南的《蝉》:"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称赞蝉的高洁,择良木而栖。他只会书本上的知识。
但女生还懂各种花的花语。说梧桐花的花语是"说不出口的"情窦初开。男生不懂,只是觉得花开得真好看,像一串串淡紫色的小铃铛。有朵花落在他肩上,她伸手替他拂去,指尖的温度让他肌肉紧张。
女生问起男生的星座。男生不知道。于是女生问起生日,推断出星座,说男生的星座和她很合得来。"你是摩羯座,我是处女座,绝配哦。"她说这话时脸微微泛红,但男生只是困惑地问:"星座跟生肖有关系吗?"她的耳垂渐渐染上粉色,像是晚霞的颜色。
男生讲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他是跟着爷爷一起长大的。"爷爷说我小时候特别挑食,瘦得像根穿着衣服的筷子。但邻居家的阿姨们都喜欢给我好吃的。"他说起爷爷时眼神变得柔软,"爷爷会写毛笔字,过年时全村人都来找他写春联。"
夕阳西下,女生的眼睛在余晖中闪烁着光芒。男生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嘴唇。那一刻,他仿佛预见多年后的自己会为这沉默后悔,但那感觉转瞬即逝。有辆自行车铃叮当当驶过,车筐里装着刚买的豆腐。
"我该回去了。"女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她的帆布鞋边上用笔画着小星星,已经有些模糊了。
男生点点头,看着女生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的尽头。他不知道,这一别就是二十年。后来他常常想,如果当时他勇敢一点,如果他说出了那句话,人生会不会不一样?有片梧桐叶落在她刚坐过的地方,叶柄断成奇怪的角度。
工作之后的某一年,男人去西贡出差,偶遇一位独自旅行的法国女孩儿。她是华裔,会说简单的中文。她非常迷恋杜拉斯的作品,尤其是那部《情人》。男人说他不懂法文,读的是中文版,最喜欢王道乾的译本,正巧带在身边。这让女孩儿惊喜。两人一起探讨故事,以及杜拉斯、法国、越南和那个时代。最后,女孩儿谈到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李云泰:他的家乡是东北的一个城市,你知道那个地方吗?男人愣了一下,似在回忆,说:我知道,我去过。
男人忽然很想那个城市,那年午后马路牙子,那对坐在一起聊天的男生女生。西贡的夜晚闷热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柠檬草和咖啡的香味,但他只想念东北夏天干燥的热风和凉面的酸甜。他推开酒店窗户,看见湄公河上灯火通明的游船,像移动的蛋糕。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杜拉斯在开篇写道。
他忽然明白了许多,不由伤心起来。在那个西贡的夜晚,他终于读懂了杜拉斯,也读懂了自己错过的爱情。书页被空调吹得不停翻动,停在有咖啡渍的那一页。
那晚男人没有和法国女孩儿一起去酒吧喝酒,回国后就坐了两天的火车去吃了碗凉面。列车驶过山海关时,他想起爷爷当年也是从这里出关的,带着对生存的渴望;而他现在却是带着对过去的追忆入关。他在车窗上呵气,写下一个字母又迅速擦掉。
男人听说那个女孩儿刚结了婚。他没有去打扰,只是坐在当初一起吃凉面的位置上,望着那棵梧桐树下的马路牙子。那天他第一次注意到,梧桐树的树干上刻着许多名字,其中有一个心形图案,里面写着两个缩写字母,但他没有看清是谁的名字。有蚂蚁从刻痕里爬出来,衔着极小的木屑。
"这个形象,我是时常想到的,这个形象,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这个形象,我却从来不曾说起。它就在那里,在无声无息之中,永远使人为之惊叹。在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让我感到自悦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认识自己,感到心醉神迷。"杜拉斯的文字在空中飘荡。
此后,男人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吃一碗凉面。有时候是失恋,有时候是失业,结婚了、离婚了,换城市生活了,爷爷去世了......每次他都会坐在同一个位置,点同样的东西。老板换成了当初老板的儿子,墙上的菜单加了韩文翻译,只有凉面的味道始终没变。
他总是后知后觉,许多事必须亲身经历才能明白,就像“小马过河”那样一路走来,不免磕磕绊绊。但只要每次来到这里,想到那个下午,他的心就能平静下来。那些过往如叶片挂在人生的树梢,继续滋养着生命。而这碗凉面成了他人生的锚点,提醒着他曾经拥有过的纯真与美好,使他在生活的洪流中不致迷失。
面汤里的碎冰相互碰撞,发出细小声响,如同时光的耳语。收音机里又传出柔美的歌声:
"…不如见一面
哪怕是一眼
这世间太多的难免亏欠
你是我穿过思念的箭…"
3·男孩
那是更早的时光,那时他还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拎着饭盒去打谷场给爷爷送饭。饭盒是铝制的,外面包着奶奶手缝的棉套,保温。棉套上用红线绣着"平安"二字,已经起毛。
烘烤了一天的太阳有点疲惫,眼看就要落山了,西面的天空被映照的火红一片。远处的麦田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芒,每一株麦穗都像被点燃了一般。地头的白杨树整齐排列,如同守护田野的士兵。
爷爷要在天彻底黑之前把一天收割回来的麦子碾完、堆起、盖上,防止晚上有雨淋坏了。这是抢收的季节,每一天都很宝贵。麦垛散发着阳光和植物的混合香气,宛如刚烤好的馒头。
男孩脚步轻快,像怀揣鸡毛信的小英雄。
那头黑驴拉了一天的车,已经很累了。此刻正拉着石磙一圈圈碾着麦子。它步伐缓慢,不时喘着粗气。鬃毛被汗水打湿,粘结在一起。
爷爷站在圆心,牵着缰绳,不时挥起鞭子轻轻抽打一下走得越来越慢的驴子。夕阳的余晖将爷爷的影子拉得很长。男孩儿注意到爷爷的背已经有些驼了,但站在那里依然挺拔。他的草帽边缘破损,露出枯草茎。
男孩儿给爷爷送的是过了凉水的捞面条,西红柿鸡蛋卤,还有几根黄瓜丝。这是爷爷此刻最想吃的。奶奶在里面多加了一勺香油,香味从饭盒缝里钻出来,勾得男孩儿直咽口水。蒜瓣剥好了放在小隔层里,宛如月牙。
爷爷边休息边讲起自己年轻时:五八年开始“大饥荒”,连着好几年吃不饱饭,特别是壮劳力还有干不完的活儿。眼看在老家快饿死了,就一路跑到关外,凭着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以及高个子好身板,在一家炼钢厂安顿下来,不久还当上了班长。夏天最爱吃的就是工厂门口的凉面。他说那时总饿得前胸贴后背,但闻到凉面的酸味就觉得还能再活一天。
男孩儿坐在麦场看着爷爷吃他带来的捞面条。爷爷吃得很香,额头的汗水滴进碗里,但他毫不在意。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麦壳。
"那凉面啊,酸甜可口,面条劲道,配上黄瓜丝和西红柿片,再喝一口冰凉的汤,整个人都精神了。"爷爷眯着眼睛回忆道,仿佛又尝到了那时的味道。"卖凉面的是个朝鲜族大娘,总是多给我加半勺辣酱。"他说大娘有个女儿,眼睛亮得像黑葡萄,总躲在妈妈身后偷看他们吃饭。
爷爷说起这些时,眼睛里有一种男孩儿从未见过的光芒。"钢厂门口有一排梧桐树,夏天开花时香得很。我常想,要是有一天能带着你奶奶来吃一次凉面就好了,咱们家乡没有那种面。"但他的工资要寄回老家养活一家人,始终攒不够两张车票钱。
再后来,因为错划成分等问题,爷爷被村里叫回了老家,直到去世也没能再回东北,没能再吃一碗那记忆中的凉面。男孩儿后来想,也许对爷爷来说,那碗凉面不只是食物,而是他艰难岁月中的一点甜,一份美,是青春的记忆,是对另一种可能的人生的想象。奶奶始终不知道,爷爷的枕头里藏着片干枯的梧桐叶。
男孩儿那时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说起凉面时眼里会有光,也不明白为什么说到最后那光又会黯淡下去。直到很多年后,当他自己也开始怀念某个人、某个味道时,才懂得那种心情。爷爷的搪瓷缸子底还粘着一粒麦壳,怎么洗都洗不掉。
多年后的高考,男生报考了东北的学校。利用大学课余时间,去寻访爷爷说过的那座钢厂,但始终没有找到。城市的变迁太快,老钢厂早已搬迁或者改制,连老工人都找不到了。他在旧书摊买到一本六十年代的钢厂手册,扉页上有枚蓝色的墨水指印。
直到男生跟着女生坐在凉面馆里,吃着和爷爷描述中相似的凉面时,他才忽然明白,那碗凉面里盛放的是爷爷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和未能实现的承诺。而此刻,他正在创造自己的青春,却浑然不觉。
女生递来辣酱时,手腕上的银链反射出一道微光,如流星划过。
那个夏天,不知为何,大家小巷都在播放一首关于雪的歌: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4·老头
又过去了很多年。
一天,一个老头来到凉面馆前,发现招牌已换。"东北烧烤"的红色字样醒目,门口摆着几张塑料桌椅,几个年轻人正在喝酒划拳。烤架的油烟熏黑了墙壁,往日的菜单无踪可寻。
老人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明明记得是来这里吃凉面的,怎么店不见了?记忆像一盘被打乱的磁带,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记得那个午后,那个女孩,那碗凉面,却记不清这是多少年后。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裤袋里的木蝉,光滑得像颗糖果。
他走到梧桐树下,来回转着圈。那棵树比记忆中的更加粗壮了,树皮皲裂如老人的手背。他伸手抚摸树干,仿佛能感受到时光在指尖流淌。树干的刻痕被新树皮覆盖,那些名字都藏进了年轮。
"凉面馆呢?"他喃喃自语,"明明是在这里的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困惑与失落。有片叶子落在他肩上,他小心地把它放进衬衫口袋。
一个穿着整齐的、容颜依然年轻的银发婆婆走过去,喊道:
"老头子,回家吃饭吧。"
老头怔怔地看着她,眼神迷茫:"你是谁啊?我要吃凉面。"他的语气像个任性的孩子。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但鞋底已经磨偏。
银发婆婆耐心地扶住他的胳膊:"我知道,给你做好了,我们回家吃吧。"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某种习以为常的耐心。她的手指上戴着枚细细的银戒,镶着小小的蓝宝石。
老头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了看已经变成烧烤店的凉面馆,终于任由婆婆搀扶着慢慢离去。他步履蹒跚,背微驼,但依稀可见当年的挺拔。他的袜子是灰色的,脚后跟处绣着小小的字母。
走远前,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棵梧桐树,仿佛看见树下的马路牙子上,还坐着那个白衣短裤的少女,和她身旁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少女转过头来对他笑笑,酒窝若隐若现,然后像烟雾一样消散在空气中。有辆自行车驶过,车铃叮当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银发婆婆轻轻握紧他的手:"又想她了?"
老头没有回答,只是喃喃道:"面要加辣。还要喝八王寺……汽水。"
"知道,多加辣。还有八王寺果子蜜汽水。"婆婆微笑着,眼角泛起细密的皱纹。她的香水是茉莉味的,很淡,需靠近才能闻到。
他们慢慢走远,身影消失在街角。梧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树荫下的光斑如心跳般跳动,直至日落。
尾声
大多数人的人生无人阅读,唯有变成故事才偶有读者。
更有人一生未曾留下任何故事,仿佛从未来过这个世界。如同草木一秋,湮没于自然。
但那碗凉面的味道,却穿越了时光,连接了三代人的记忆与遗憾。在爷爷那里,是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和未实现的承诺;在男人那里,是说不出口的爱与错过的缘分;在老头那里,是模糊了现实与记忆的魔幻现实。面条沉在汤底,如同时光沉没。
或许老头最终和最爱的人走到了一起,只是因为患了老年痴呆,之前的回忆只是他自己魔幻的记忆——就像电影《恋恋笔记本》那样。又或者,他始终活在那份遗憾中,每次回到这里,都是为了寻找那个午后的影子。谁知道呢?梧桐树始终保持沉默。
人生就是这样一碗凉面,酸甜自知。每一口都包含着过去的味道,每一口都值得细细品味。冰融化后味道会变淡,但记忆不会。
就像那棵梧桐树,年年开花,年年落叶,见证着无数相遇与别离,却始终沉默不语。而树下发生的故事,将会被时光酝酿成酒,在某个夏日午后,被某个路过的人偶然尝到,然后想起自己的故事。树根在地下延伸,悄然连起所有的悲欢。
每个人都是一本合上的书,但总会有一个人,愿意打开它,读懂那些字里行间的遗憾与美好。也许是在青春正好的时候,也许是在白发苍苍的年纪,但无论如何,那一刻都值得等待。书页会发黄,但文字永不褪色。
—— · ——(完)—— · ——

附:男人在梧桐树洞里发现的一首诗:
《给你一封情书 》
——2012就要来了,你会收到吗?
春天就要走了
远处的树 还是一无所有
风也低头绕过
催生路边的野草
这是荒原的路口
道旁的草棚已坍塌
我终究还是要独自上路
去完成这一世的承诺
谢谢你来看我
从那遥远的地方
在你的方向上 我的脚印不多
在我的方向上 一直被深渊凝望着
我们终究无法活得纯粹
那些真挚的感情碎片
会穿越到梦境 成为天空的星星
足以照亮此世的宇宙
能留给你的,只有北归的鸿雁
留给我的,是黑夜里的求索
独行路上最好的音乐
是爱与怨的折磨
这一世太短,短到来不及回首
这一生太长,长到模糊了双眼
这一生一世的寻找
能否找到你心埋藏的地方
直到 最后的夜晚 用那棵树点燃篝火
用最古老的东巴纸 松木烧的烟灰墨
将爱你的世界 写成诗集
将想你的山河 绘成水墨
在一个黄昏落日后
你可以读到 我写给你的情书
穿过饱经风霜的容颜
看到曾经的我们 似水流年
PS: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是不是我们的爱情
也要到霜染青丝
时光流逝时 才能
象北方冬天的枝干一般 清晰
勇敢 坚强
我们都曾醉在青春里
任年华似水
似水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