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金色调的晚霞是涂抹在云翳中的胭脂,一如涂抹着玫瑰色泽唇蜜的美人,散发着致命诱惑。
奥斯卡王尔德曾言:我能抗拒一切,除了诱惑。高雄西子湾落日,当媲美这位戏剧大师的语录,也使我自然甘之如饴地成为落霞的傀儡,欲罢不能。初次邂逅西子湾落霞,便一眼成瘾,这大概是命中有缘。每每看到淡粉紫的晚霞镶嵌在云翳里,我便想起余光中先生的一句诗:“而你带笑地向我走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用绝色来形容西子湾的落霞,再贴切不过了。
坐在西子湾的礁石上我经常想到这位勤耕笔辍的诗人,他戴着金丝框眼镜,头发已经花白,落日的余晖映照在他消瘦的身躯上,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鎏金,深邃的双眸看着浮光跃金的海平面,再将所有的流光溢彩摇身一变成为了世人传颂的诗句,他温柔极了,小心翼翼地轻揣着西子湾阔远的港湾、绚丽的落霞、七彩的云翳,放置在魂牵梦萦的玫瑰花园,细熬成诗,永远浪漫。
元宵佳节的傍晚时分,我初次独自前往西子湾将落霞细细端详。那是抵达高雄后的第三日,我对中山大学周遭的路况仍不算熟悉。误打误撞,绕过狭长的隧道看到几艘停靠在港边的轮船,鬼使神差般地被吸引探索一番。我看到白云被揉成鱼鳞状,规则整齐地排列在天际,仙人手持画笔将天空粉刷成七彩油画,倒映在太平洋海平面上,我想象着阿拉斯加的鳕鱼正跃出海面吐着气泡,塔斯马尼亚洲的澳洲喜鹊露出尖嘴啄咬着枯木,而此时太平洋的海鸥振翅越过西子湾的上空,独留了一身孤影,纷纷扰扰的人间更清静了。
一股巨大的自由感将我淹没,我的身体变得轻盈、畅快、无拘!人类多少暗黑悲怆敏感因子在我的身心深处扎根发芽,无数个黑夜我都想要抵达到陡峭的悬崖边缘,想拨开荆棘遍地的谜团寻找落在岩壁缝隙的一株香兰,想拥有掘地千尺的力量挪开被泥潭漩涡紧紧束缚的脚步再将头轻轻地伸出黑洞呼吸新鲜的甜梦。这云翳的胭脂弥漫着晚香玉的优雅风情和蓝柏木的静谧宁静,将我的灰色灵魂层层过滤,它让我掠过荒芜的世界,寻找到星星大海,成为它虔诚的信徒。
往后的日子,我经常在傍晚时分从翠亨L栋前门的树梢后看到水彩粉的云翳,就会发出惊叹不已的赞誉,随后快速地扯开书包拿出手机,找准角度拍摄一张“树隙露微霞”的照片,再不济也要录一段十几秒的视频,多少次我都暗自懊恼竟如此粗线条,未能携带相机,将晚霞的风情万种和流动鲜活装帧成如画的电影画面。
也许与我相识甚深的友人,她们完全会理解我为何每次看到不是那么新鲜的玩意儿,仍旧会拥有初次邂逅时的惊喜若狂。生活里,我还是会为看到一棵新鲜的树而感受到悸动,尽管这棵树日日可见,我仍旧觉得它每日都有新鲜的样子,这让我不惧岁月蹉跎衍生在皮囊上的皱纹。
落霞的美感是多变的姑娘。云翳的色调若琴瑟琵琶的旋律,节奏迭起后的余音绕梁,此起彼伏,亦平淡亦浓墨。当霞光万道铺满了天际,我就会顺着L栋的半山腰往下走,一路蹦蹦跳跳找拍摄和录像的角度,嘴里总像个唠叨的女人,喋喋不休地重述:“天呐,落霞太美了。”
傍晚时分的中山人迹罕见,我这种癫狂的神态就更加肆无忌惮,不料有次遇到位老爷爷问我:“妹妹,你是被猴子吓到了嘛?”老爷爷的语调里藏匿着关怀的温暖,我竟想起和我爷爷唠嗑的情景,随手一指前方树梢缝隙里的落霞回答道:“不是,我是觉得这个晚霞好漂亮呀。”老爷爷顺着我指向的位置望去,连声应和着我的话。
遇到如金丝绸缎的落霞,我心是喜悦的。很少会联想到忧伤断肠人的悲凉,可这位老爷爷的简单问候,竟让我鼻子微微发酸,短短数月数不清多少次被这种异乡的温暖感动,我看到他的背影被零星的霞光照耀着,慢慢地远去。我没有停下追寻晚霞的步伐,只是在心底深处轻念了一句:愿您长命百岁。
大概,人总归要找到三五好物,让你在人间无数消磨的时光里感受到初见,感受到温情脉脉。
沿着蜿蜒曲折的山坡路走到全家便利店,视线变得更阔远,星星点点的路灯和机车徐徐驰过拐弯处时的方向灯缠绵交织,铺垫在胭脂斑斓的云翳下,渲染出一派灿烂若锦的烟火。夜色还未催更,有时云翳清冷的蓝色底调和灯火调和,颇有梵古《星空》的艺术美感,路旁高立的榕树和菩提树的枝桠在暮色中放佛也超越了星际,超越了天际,静默的傍晚里你似乎听到他喃喃细语:“我一直感觉到,用树木触碰星辰是大地的渴望,你不懂我的画没关系,因为大地会懂。”好生孤独又自傲的灵魂。
我想,他满眸热血,守护着星空,身边一片狼藉,但都与他无关。
沿着蒋介石公行馆的林荫大道走,落霞颜色愈深若火焰般燃烧着,霞光满天飞舞在树枝缝隙中显露,也映照着这座人去楼空的城阙,百年王寇争沽名,一袭落霞唱千古,江湖换了多少个春秋,但时过境迁处,犹见落日红。
片片火烧云粉饰着云翳,绚烂至极便会化为灰烬。我开始顺着蒋公行馆大道奔跑起来,想要在霞光黯淡前夕跑到浴场海滩,一睹晚霞的全貌。当我的脚步踏落地面又跃起,我看到落霞的红晕也像个淘气的孩子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梢浮动跳跃着,好几次搞怪的红绿灯都会与我作怪,马路的机车驰骋而过,我像落后的羔羊幸恹恹地留在路口,分分秒秒都象是催熟我心底焦急的魔魇。傍晚的海风掺杂着沉闷压抑气息,宁静的校园里忽有人影快蹙奔跑总会引来几番异样好奇的目光,我觉得这合情合理但已经无法解释,晚霞就要黯淡下去了,黑夜将要来临。
朝着收费路口处肆意奔跑,左边运动场涌动着生气,满身散发着青春荷尔蒙的中大学子在打球、跑步。我跑得那样快,胸腔中闷着急促的呼吸,秀发被晚风揉乱,缕缕发丝轻拂我的脸颊,微微令我发痒,但我已无心顾及。橘色灯光聚拢着身板影子,我随着影子徐徐向前,海面上裹着七彩的云翳渐渐趋近。
礁石惊涛骇浪的声音窜过我的耳朵,石岸上赏霞的人群稀稀疏疏,他们的背影被落霞的环绕着,暮色中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脸庞了,只见几颗流动的小黑点越过铁门藩篱,进攻到海洋的肚皮里。他们的手指时而指向远方海洋漩涡的落霞,再依偎在恋人的肩膀上,叙说着情真意切,岸边寥寥数名垂钓者,有的头着鸭舌帽,用沉默映衬着落霞的出尘,静待着汪洋的馈赠。
我抓着岩石攀爬到石岸区,手指轻抚着铁门石链,透过铁藩的空隙想要用眼睛留住渐渐消逝的多彩云翳,贪嗔的自私感悄然涌上心头,第一次想要拥有哈利波特的魔法,竭尽全力留住这华丽胭脂。暮色愈深,云翳的胭脂渐渐褪落,人潮的热闹也慢慢地散去,海岸边只留下了粘稠的腥草味道,这股熟悉的味道是初遇中山时,悄然流淌在血液中的,如今它更深沉了。
曾经相逢的人,共通性会让你们再次重逢,这不是一种臆想。
数日梅雨后,在国立中山大学校园的体育馆外,我又再次重逢了粉紫色调的云翳胭脂,那晚体育馆前树梢上空已经可以看见耀眼的星光了,环绕在旁的落霞宛若披星戴月的仙子,统摄着星空。
我和阿源都都激动得停住了脚步,将这份美丽记录,用定格的照片和电影般的视频,就像初见。那晚,犹记得有位同学从体育馆内出来,恰遇我和阿源正对着月光与云翳拍照录像,他顺着我们的视线仰望天际,发现了云翳中的胭脂,当他也拿出手机拍摄云翳时,我想他也遇到了初见吧。
“任晚风轻轻吹散了落霞”阿源开始唱起歌来。“我已习惯每个傍晚会想她”我也回哼着。一如初见,我们喜欢的港风潮范,喜欢的复古老街,我想我们又多了个共同点,喜欢云翳中的胭脂。
世间何处无落霞?我自然是明白的。可若要细细考究,最大的缘由不过是云翳胭脂千百种,最是西子湾七彩云翳得我钟意。这片云翳胭脂使我成为西子湾的常客,而非过客。再见不是告别,而是一定会再次重逢。当整装待发的邮船就要离港,我想我已经不再惧怕漫长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