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显出老态，是什么时候呢？我想，是2014年9月6日的下午。长沙火车站湿热粘稠的空气在给舟车劳顿的人们做着桑拿，他拧开瓶盖，几口凉水咕咚下肚，旋即被呛到，水洒了一地。旁边行人纷纷避让，他略显狼狈，那时候我没想起递一张纸巾，只怔怔地望着身边这个男人。他缩着脖子弓着腰，一手持瓶，一手捂着嘴剧烈咳嗽，眉头微皱，脑门上浸出细密的汗珠。那时，我第一次发现他的鬓角似有一两根白发，也是那时，我察觉到父亲开始衰老。那个场景，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却在我脑海中刻下一座碑，以那碑为界，开启我人生新的旅程。
很小的时候，对父母的印象颇浅，见面的时候怕生的我总要躲藏起来，而逢离别的时候，他带着母亲悄悄地走，我会假装不知，强忍泪水，顾左右而言他。那时候父亲在我心中，是个模糊的背影，总是在与我挥手作别。
再长大一些，开始和父母一起生活。他会因为我取得好成绩而兑现承诺，奖我以玩具和钞票，那支狙击步枪我至今还记得。他也会因为我偷偷跑去游戏厅而重重地打我，次数多了，能看到他动手后眼底的失望和轻声的叹息。在那个年纪，觉得自己的父亲很高大。我爱喝鱼汤排骨汤，他隔三差五给我做，虽然手法愈往后愈敷衍。他会对我聊起年少时的往事，聊他学习成绩多么优异，聊他打架本领多么高强，给我看他投稿报社得到的纪念奖品，给我展示胸前因打架被捅过的刀疤。“你那么厉害，怎么复读几年都没考上大学？”我曾这样问过他，他只道自己努力奋斗过了，期间离成功只差一步，虽然很可惜，但是他不后悔。现在想来，他的这份豁达，我是学不会的。老师布置的要求家长检查的作业，他会一丝不苟地写上批语，老师观毕总要吐槽我:怎么你爸的字这么好看而你字写的这么丑呢？有一次参加家长会回来，他十分得意地对我说有个学生错把他当成老师，喊了声老师好。他爱唱歌然而五音不全，常自顾自地唱香港老歌，常被我笑话却不以为意。他爱拍照，那本积了灰的相册，记录了他和母亲年轻的样子，记录了我们一家的笑容。他性格倔强，有些清高，不肯溜须拍马，看不惯耍嘴皮子而无真本领的人，因此吃过不少亏。这么多年的社会经历也不能完全磨平他的棱角，他却反过来告诫我将来不要学他......
那时候，虽然不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超人，虽然知道他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是在他身边，我就感到放松，感到安心，有什么事他都会搞定的。也许，我是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是责任，这是每个男人的必修课，我很庆幸自己是从他身上学来的。为人父，亦为人子，一肩扛下家庭的重担，这样的背影，真的很帅啊！
在叛逆期到来之际，我再度离开父母。不能随便耍脾气，会被讨厌，会被嫌弃，我对自己下这样的限制。虽然也曾于无人处为自己的处境叹息，但我早该明白，每一只雏鸟终究要离开老巢，这是早就注定好的事。从那以后，我无法在每一段平凡静好的岁月里陪伴他们。
衰老是个缓慢的过程，父亲的衰老起于何时？在我眼里，就从那个下午开始。但在我心中，他其实从未老去。时至今日，他还会和我开玩笑，就像小时候那样逗我笑；他也会问我一些年轻人玩的东西，想和我们说得上话；他还会关起门来玩全民K歌，乐此不疲；他更会在我需要的时候给出自己的建议，期望着能帮到我......我曾对他说，要永远保持学习新鲜事物的心态，在他心里，想必也十分认同我的话吧。网上有句烂大街的话“愿你走出半生里，归来仍是少年”，夜深了，我已想不出更脱俗的表述。
他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老师，他是永远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