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开的时节,迦南国一年一度的角斗赛又要开始了。
圣城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来自各国的使者与勇士们,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长袍,在布满尘土的道路上走来走去。农妇们牵着家养的大白鹅在路边叫卖,很多人抢着抓回去准备炖一锅,晚上在篝火旁边跳舞边吃。所以,说不同语言的人声,农妇们的吆喝声,大白鹅的惊叫声,混杂在一起,说不出的刺耳。
“吵死了!!!”我在塔楼的窗口看着他们,烦闷地说。
侍女桑娜站在旁边,也是一副厌烦的表情。
她其实是,因为我就要出嫁了,所以才不开心的。
*
每一年角斗赛的最后,胜利的那位勇士,都能带着迦南国的一位公主回到他们的国土,在那里,他将受到英雄的礼遇。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迦南王多女儿,而且,他的女儿个个都像木槿花一样美丽。因此,每一年的角斗大赛,前来参赛的勇士们络绎不绝,就算不能带着美人回国,也要一睹芳容。
而迦南国靠着这些远嫁他乡的公主,在这片大陆上建立起盘根错节的关系,俨然成了泱泱大国。
“父王他,知道我是他第几个女儿么?”这样问着,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好笑。
“公主您看,那是阿卡门国的王子!”桑娜眼尖地指着楼下的人群叫道。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满头金发的年轻人,带着几个随从,正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
“阿依达?”我不喜欢他傲慢无礼的样子。
“陛下一定希望您能嫁给他!”桑娜说。
“他们那些粗鲁的人!”
我不愿意,非常不愿意!阿卡门是个野蛮的国家,他们发明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武器,常年征战各国,已经吞并了好几个弱小的国家,他们自认为,他们的民族拥有这片大陆最优良的血统,只有他们,才配做统领整个大陆的王者。
也许,父王的确很愿意跟那么强的他们结成盟国,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他们!
“他们每年不都是输吗?今年一定也一样,哼!”
*
“对了公主,听说,今年伊罗国会派人来参赛呢!”
伊罗国?那个遥远的大漠深处,传说盛产奇珍异宝的神秘王国?他们与阿卡门国的战争顽强地持续了七年之久,伟大的国王伊图最终惨死在阿卡门国的绞架下,但是,那个王国的人民并没有放弃保卫自己家园的抗争,只是,一直饱受战乱之苦,疲于奔命,颠沛流离的他们,也会有闲情来参加这样的比赛吗?他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了。
“也许,他们想得到迦南国的庇护吧。”桑娜推测说。
“哼。那要看他们有没有本事!”
*
直到父王准备宣布比赛开始的那一刻,大家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伊罗人。
那时候各国的使者和勇士们都整齐地站在角斗场边,朝着我父王的方向,恭敬地等待他的发言,而我蒙着面纱,端坐在父王的身边。
队伍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阵骚乱,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于是,我们看见了伊罗人,只有可怜的三个人,他们包着头巾,穿着沾满风尘的灰色长袍,带着笨重的骆驼,迈着缓慢的步子走进了角斗场。
他们的样子太沧桑,令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国家的苦难。
各国的使者和勇士们或怜悯或鄙夷地看着他们,那种目光让我感到寒冷。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缓慢地穿行在各种复杂的目光里,眼睛里,是燃烧着的冰冷的白色火焰。
他们走到父王的脚下,单膝跪了下来,为首的那个男子抬起头,我正好可以直视他的脸。
那张脸……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刚毅坚强又隐忍忧伤的脸。那样的脸,让我突然有一种想要望着他流泪的冲动。
他说:“尊敬的国王陛下,伊罗国王子,伊洛索。”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大漠风沙的苍劲与苦涩。
父王轻轻颔首:“请。”
*
仅仅是粗略筛选的预赛,那三个伊罗人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实力,他们的对手,完全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轻而易举就被击败了。
桑娜兴奋地看着他们的比赛,在我耳边低语:“公主,我有预感,今年的胜利者,一定会是那个伊洛索王子!”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王子。
那个人,他一定是常年在战场上厮杀,才会有那么暴戾的力量,那么惊天的怒吼,那么矫健的身姿,那么犀利的眼神,还有那么不可阻挡的气势……
我转过头去看父王,他却正一脸愁苦地盯着角斗场中的伊洛索。
父王,他不高兴。
*
“陛下当然不希望你嫁去伊罗国受苦!”桑娜说。
是吗?我的父王,他会心疼自己的女儿吗?
*
第二天没有比赛。
那是我的日子。
为了刺激各位勇士们的斗志,公主会摘掉面纱,精心梳洗打扮,坐在白色的骏马上,穿过圣城的每一条街道。
那也是所有人的日子。
因为到这一天为止,除了父王和王宫里的侍女,还从来没有人见过公主的样子。
“您一定会是这些年来最动人的一位公主!”临出门时,桑娜托起我长裙的下摆,由衷地说。
我淡淡地笑了笑,骑上了马。
*
“会不会有点夸张?”骑在马上,看着人们惊呆的表情,听着他们的赞叹之声,我还是有点受宠若惊,微微俯下身子,悄悄问桑娜。
“公主,您每天看着自己的脸,太习以为常啦!”桑娜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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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过去,我渐渐变得麻木,思绪开始飘忽,脸上亲切的微笑也僵硬起来。想着自己再过几天,就要跟随这其中的某一个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此再也不回来了,我的心就会像刀割一样难受。在那里,我是被当做神灵敬供,还是被当做罪人囚禁,完全在于父王的外交政策,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这就是我将要经历的生活,父王为我安排的生活,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
看那些表情空洞的人们,我才不在乎,不在乎他们是哪国的王子,是阿卡门国的王子,还是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国家的王子,还是那个喜欢吃大蒜的名字古怪的国家的王子,还是什么……伊罗国……的王子……
*
伊罗国的王子,伊洛索,他并没有在看我。
他抱着双臂,紧紧抿着嘴,安静地站在骚动的人群里,脸上是冷漠疏离的微笑,目光穿过了我,投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如果说,我完全不介意他的忽视,那是骗人的。事实上,我真的小小地伤心了一下。
可是,我是迦南国的公主,高傲的公主。我骄傲地昂起头,骑着马从他身边走过。
然而走出去好远之后,我还是回了头,恨恨地再看了那个狂妄的家伙一眼。哼,伊洛索,这口气,我总有一天是要争回来的!
*
话虽那么说,可惜我有什么机会接近伊洛索去讨回我的尊严?
迦南国的礼教森严,我根本不可能在还没有出嫁之前就随便出现在任意一个普通男子面前。
桑娜看我自从游行回来后,几天都一直闷闷不乐,体贴地劝我出去走走。
“又要瞒着所有人出去吗?”我坏脾气地叫着:“我讨厌死这种生活了!!!”
“我的好公主——”桑娜抱着我:“去散散心吧,把这一切都暂时忘掉!”
*
圣城西边的小树林里,有一条小溪是我们经常偷偷跑去的地方。我们换上轻便的装束,顺着熟悉的小路向那里跑去。山野间响起我们清脆的,放肆的笑声。
“喂,等一下!”快到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了桑娜。
溪边有人。
那个人站在溪水里,赤着上身,正在用溪水洗脸。他的左肩上,刺着一朵巨大的红花。那种血红色的花,父王说叫曼珠沙华。死亡之花。
是什么样的民族,要在身上刺这样的标志???
我的眼睛有点痛。
*
在我低下头去揉眼睛的时候,桑娜突然拉上我就要往回跑。我疑惑地抬头睁眼,发现原来那个人转过身来了。
我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了。
是……伊洛索。
他的头巾取下来了,乌黑的头发卷曲着,软软地披在肩膀上,还滴着水珠,湿润的嘴唇微张着,是惊愕的样子。
呆了半晌,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转身跟着桑娜往回跑。
身后传来伊洛索那风沙一样的声音:“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
我捂着发烫的脸,气都不敢喘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跑着。
该死的!该死的!!!
为什么,这一次,又是我不争气?!
*
桑娜忽然停了下来,我差点跟她撞在一起。
“怎么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面的树丛。
一头金发闪现了出来。
“原来是公主殿下。”
“阿依达?”
“公主殿下认识我么?”阿依达脸上的笑容很让人讨厌!
他身后还有好几个随从,都迈着缓慢的步子向我们走来。
“你们,你们……想干嘛?!”我和桑娜紧紧地挨在一起,厉声问道。
“呵呵,公主殿下,您的美貌,真是惊人呢……”阿依达恶心地笑着向我逼近。
“本来,父王再三嘱咐我,一定,不要成为最后的胜者,他可不想跟什么迦南国结盟。不过……为了您,我决定了,一定要成为今年的胜者!所以,公主殿下。”他突然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为了我的胜利,先给我一个鼓励之吻吧!”
“放手!!!”我拼命地挣扎起来:“你这个恶心的金毛狗!!!”我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阿依达抹了抹自己的脸,又笑了:“我就知道,您跟以往的公主都不一样!”
他的手又伸了过来,我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阿依达惨叫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开始恼怒起来,他的随从们也开始更逼近我们了。
桑娜吓得快哭了,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害怕,红着双眼怒视着阿依达。
*
“王子殿下,既然公主早晚都是您的人,又何必急这一时呢?”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阿依达仔细看了看来人,跟随从们对视了一下,发出不屑的笑声。
“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话。”
我不敢回头,心里竟然涌起羞愧难当的感情,又是这样……
“如果公主回去跟她的父王说起,对您并没有好处。”
“哼。”阿依达满不在乎地说:“少吓唬我,我才不怕什么狗屁迦南王!况且,她该好好跟她父王解释,为什么偷偷跑出宫吧!”
“你!!!”我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要怎样您才罢休呢,王子殿下!”身后的人走上前来,他的衣服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阿依达的随从们手上都多了一把匕首。
“不要!!!”我顾不上羞愧,着急地冲身边的人喊道。
他转过头来,向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伊洛索……”
阿依达和他的随从们像饿狼一样,朝伊洛索扑了过去。
我难过地闭上了眼。
*
一阵混乱过后,桑娜晃了晃我的身子:“公主,公主!”
我睁开眼,看见倒在地上呻吟的几个人,阿依达正在擦拭自己嘴角的血,而伊洛索,依然是微笑的样子。
“走!”阿依达恨恨地说。
走出几步以后,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伊洛索:“角斗场上,我一定会,拼尽全力!!!”
我倚在桑娜身上,突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
伊洛索弯下腰,去捡自己的衣服,我才看见,他的腰上,有很长的一道伤口,还在往下滴着鲜血。
“您受伤了!!!”我惊叫了一声。
伊洛索挡住了我想要触碰他伤口的手,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冰冷:“公主殿下,您请回吧。”
“我……”我一时间愣住了。他,他为什么……我又羞又怒,狠狠地咬了咬牙,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跑了,也不管桑娜还在后面。
*
我一路不停歇地跑着,拼命地忍住想要涌出的泪水。
有什么了不起,你有什么了不起?!
又有人挡住了道路。
“走开!!!”我头也不抬。
“公主殿下,您又偷偷跑出宫了?”是萨尔摩的声音。
他是父王最信任的侍卫,也是除了桑娜之外,我另一个从小到大的玩伴。
“要你管!!!”我伸出双手在他胸前捶打,眼泪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流了出来。
“桑娜,谁欺负公主了?”萨尔摩一边拍着我的头,一边问桑娜。
“萨尔摩,你最好别问这事。”桑娜在我身后幽幽地说。
*
“公主,都这么多天了,您一直都这样,让桑娜怎么办啊?”
“不要理我。”我坐在塔楼的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
“明天就是决赛了,那您想不想知道进入决赛的四个人都是谁呢?”
“不想。”我有气无力地说。
是谁都不重要,我完全不在乎,就算知道是谁,又有什么意义?
“有伊洛索王子呢。”
“你闭嘴。”
不要,不要再提他。
“也有那个阿依达呢。”
“叫你闭嘴啊!!!”
我不要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
远远地,我看见萨尔摩向塔楼走了过来。
不过,他并没有要来找我的意思,而是绕过塔楼,向父王的寝宫去了。
这个时侯,父王找他干什么???
*
“喂,桑娜,我们下去!”
*
我们躲在大石柱的后面,偷听父王和萨尔摩说话。
*
“看样子,那个伊洛索,是必胜无疑了?”
“应该没错,陛下。”
“这样不好啊……”
“是,陛下,公主不能嫁到伊罗去受苦。”
“我不是指这个,而是,跟伊罗国结盟,就是跟阿卡门国建敌,不好啊……”
“陛下?!”
“萨尔摩,要想个办法除去他,但又不能让伊罗人怀疑到我们。”
……沉默。
“陛下,让我扮成阿卡门人,刺上他们的标志吧。这样,就算阿卡门国否认,伊罗人也无法确定到底该怀疑谁。毕竟,伊罗王子现在有三个对手呢。”
“好主意。就交给你了,要做得天衣无缝。”
“是。陛下……”
“还有什么事吗?”
“不。臣告退。”
*
……
“怎么办?”桑娜问:“萨尔摩要去刺杀伊洛索!”
“我也不知道。”我傻了。
为什么父王要那么狠心?!
“公主,您去劝劝萨尔摩。”
“没有用的。父王下的命令,萨尔摩必须执行……”
“那怎么办啊???”桑娜急了:“伊洛索王子要死了!!!公主!!!”
“桑娜!”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跟我来。”
*
阴暗潮湿的地牢,在黄昏的时刻更显得可怕。我顺着长长的石阶跑下去,见到了典狱长。
“公主殿下?”他慌忙跪下:“您怎么来了???”
“给我一杯毒酒!”我坚定地说。
“公主殿下?!”桑娜和典狱长都惊呆了。
“父王叫我来取,他要赐死一个不听话的侍女。”我面不改色。
“公主殿下,小臣实在为难……”典狱长一脸苦相。
“你怕什么?!不相信本公主吗?”
“小臣不敢……”
“我不是自己喝!放心吧!!!”
“公主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
“你这个小官还想不想当?!”我急了。
“殿下……”典狱长伏在地上:“您赐死小臣吧……”
“没用的家伙。”我恨恨地绕过他:“我自己拿。”
*
没有谁敢拦我,我轻而易举地取到了毒酒。
“公主!公主!!!”桑娜一路小跑追着我。
我停下来,转过身去看她,“桑娜,你慌什么,我不是要自己喝!”
“呃?”桑娜又惊又喜:“您说真的?”
*
“萨尔摩要是杀伊洛索,我就杀他!!!”我抽出随身带的小匕首,把毒酒一点一滴地抹在上面。
“公主?!”桑娜吓坏了:“萨尔摩对您那么好!!!”
“谁让他要杀伊洛索来着?!伊洛索他……他……我……”我突然说不下去了,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
夜已经很深了,我跟桑娜一直守在伊洛索住所的旁边,等着萨尔摩。
深夜的风有点凉,我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冷战。
“公主,回去吧。”桑娜害怕地说:“您打不过萨尔摩的。”
“所以才要用毒酒!哼,我们从小一起习武,我才不怕他!……喂,别哭了,他来了!”
*
果然是阿卡门国人的打扮,还用头巾把头包起来了,手上拿的,是阿卡门人特有的武器,一柄月牙形状的弯刀,在月光下,闪着森森的寒光。
“他从哪弄来那把刀的???”
来不及多想,他已经鬼鬼祟祟地接近了伊洛索的窗子。
阿卡门的弯刀以锋利著称,他们就是靠着这种武器,在战场上割断战马和敌人的喉咙,一刀毙命,嗜血残忍,萨尔摩居然选择这样的武器,看来,他是非杀伊洛索不可了。
为什么,对无冤无仇的人,你们都可以这么狠心?!
我和桑娜小心翼翼地绕到了他身后,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后面有人,所以,我没有遇上多大的困难,毫无犹豫地将匕首刺进了他的后心。
他闷哼了一声便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发出痛苦的嘶鸣声。
我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抽泣起来:“萨尔摩,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桑娜却在一旁惊呼起来:“公主……公主您快看!”
我张开双手,细看了一下地上的人,顿时也惊呆了。
“你……你是……阿依达?!”
那个恶心的金发王子,此刻正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他艰难地张着嘴,却再也无法说话,只是含混不清地发出几个音节,他的脸上,有一种比夜更浓的颜色在迅速地蔓延,他的手无力地指着我们,最终却重重地垂了下去。
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断气了。
我瘫坐在地上,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
最终,我踢了踢阿依达直挺挺的尸体,恨恨地说:“活该!谁让你也想杀伊洛索!”
“公主,这具尸体怎么办???”桑娜战战兢兢地问。
“拖到小树林去,埋了。”我反倒冷静了下来。
“我们拖不动啊……”
“吱呀”一声,伊洛索的木门开了,有烛光透了出来,接着门口出现了他的身影。一定是他听到异常的声音,出来查看。他也发现了我们,惊讶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还不快过来帮忙!!!”桑娜冲他叫道:“因为他要杀你,我们公主才替你杀了他的!”
“是吗。”伊洛索淡淡地说,走了过来,他默默地扛起阿依达的尸体,快步向城西走去。
*
桑娜用我的匕首,伊洛索用阿依达的弯刀,他们很快在地上刨出了一个深深的土坑,我们将阿依达放了进去,又盖上土,上面还栽了好几丛灌木,从外面看,即使最眼尖的人,也无法发现下面埋着一具尸体了。
我看了看桑娜手中的匕首说:“把它扔了吧,扔得越远越好。”
伊洛索伸出手:“给我吧。”
他拿着匕首和弯刀走进了树林深处,我们呆在原地提心吊胆地等着他,有猫头鹰的叫声传来,那声音凄惨绝望,令人毛骨悚然,桑娜颤抖着紧紧抓着我的手:“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不怕,阿卡门国那么多敌人,他们不会想到是我们杀了他的……而且,想要找到他的尸体,也不是那么容易!”
伊洛索回来了,他背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在我们面前轻轻地鞠了一躬:“公主殿下,在下送您回去吧。”
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冷冷地自己走掉……
*
一路上,我们都默默无言。然而因为某种隐秘的关系,让我有了一种错觉,那一定是错觉吧,我觉得他已然成了我亲密的伙伴。
就快到王宫的时候,我突然挡在了伊洛索前面。
破空而来的长剑攸地停在了我的胸前,萨尔摩又急又气的声音响起来:“公主殿下,您,果然跟他在一起?!”
“你走!!!”我冲他吼道。
“这是陛下的命令,请您让开!!!”萨尔摩的剑一动不动。
“先杀了我!!!”我也一动不动。
“耶沵……”萨尔摩的声音颤抖起来:“为了他,你愿意死?!”
“是。”我闭上眼。
长剑在空中划出尖锐的啸鸣,一阵风从我脸上拂过,萨尔摩已经走远。
“我不会再回来。替我禀告陛下,抱歉无法再保卫他。”
我弯下腰,按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公主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伊洛索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我就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我已经不介意了,能为他做的,我已经都做了。
这一次,我要有尊严地走。我没有回答他,昂首挺胸走进了王宫。
*
第二天,当然,伊洛索没有等到他的对手。直到另外两个人决斗完,阿依达也没有出现。
阿卡门国人那边出现了一阵又一阵的骚动,有侍卫前来报告说,在城西的小树林里,发现了阿依达王子的尸体!!!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我也不敢相信地去看桑娜——我们昨晚,明明把他掩埋得那么好!!!怎么会被发现?!
桑娜一脸无辜地连连摇头,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越过人群去看伊洛索。
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还是抱着双臂,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突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靠在了椅子上。伊洛索……伊洛索你竟然……
*
阿依达的尸体被抬了回来,放在角斗场的中央。阿卡门国的使者走到他旁边看了很久,又把尸体翻过来看。
桑娜小声惊叫了一声,我也不禁站了起来——匕首!那把匕首!竟然又回到了阿依达的背上!!!跟伤口吻合得,完美无缺!!!
我颓然跌坐在椅子里,连再去看一眼伊洛索的勇气都没有了……
阿卡门国的使者抬头看向父王,脸上是悲愤的表情。“令人全身发绿而死的,迦南国特有的树毒,还有这把匕首,刻着木槿花——迦南国的圣物。陛下,您怎么解释?!”
父王坐在他的椅子里,还完全没有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徒劳地向使者伸出手,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如果陛下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那么,一个月之后,阿卡门的铁骑,将血洗迦南国。”使者带着阿卡门国人,抬着阿依达的遗体,拂袖而去。
父王的脸色灰如土,呆呆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发出绝望的叹息声。
*
“大使阁下!请您等等!!!”
我向阿卡门国人飞奔了过去,跑到使者面前,跪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惊诧地看着我,我跪在地上,浑身发着抖,却坚定无比地一字一句说着:“大使阁下,贵国王子,是……是我杀的,与其他人无关。”
“公主?!”桑娜也慌张地跑了过来,跪在我身边。
“如何说清楚?”使者冷冷地问。
“当天,我背着父王,自己偷偷跑出宫去,不巧遇上了阿依达王子,他……他贪恋我的美貌,竟然……竟然将我强暴!!!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下此毒手……父王对此毫不知情……那把匕首,正是我的贴身之物,我的侍女可以证明!!!”
“公主?!”桑娜急得哭了起来:“大使阁下,她疯了!不要相信她的胡说!!!公主殿下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杀人?!大使阁下,请您明查!!!公主,求求您了……”
“大使阁下,迦南国的公主不会拿自己的名节来说谎,人既是我杀的,就按贵国国法处置,请不要殃及迦南国百姓!!!”我铁了心,含着眼泪,带着哭腔,恳切地请求着。
*
“好!”使者拍了拍掌:“好一个大义凛然的公主!你既然承认了杀人的罪行,理当接受处置。陛下,就请按迦南国的国法治她死罪吧!看在您秉公灭亲的诚意上,阿卡门国可以不向您宣战。但,额外的赔款,是不可少的!”
良久,父王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就……按阁下的意思办吧……”
*
纷纷的议论声一开始就没有停止过,我跪在地上,承受着所有羞辱的言语和飞来的石头,咬紧了牙。
阿卡门国并不是只有一个王子,迦南国也并不是那么不堪一击,所以,能不开战,大使当然不傻,在那么多国使者的面前处死迦南国的公主,这样的打击,对于迦南国来说,也绝不算小,更何况,还有大笔的赔款,这笔账,大使能算清楚。我也算清楚了。
侍卫们将我拉起来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伊洛索。他震惊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我冲他凄然一笑。伊洛索,原来,你来迦南的目的,就是如此么?你想让迦南国的土地上也燃起战火,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
阳光渐渐毒辣起来,我被绑在高高的木架上,看见远处满山的木槿花都开了,开得绚丽无比,也许,迦南国的圣物,它们知道它们的公主,即将遭受劫难。我看着它们,竟然微笑起来。只是,脚下的火,烤得我很难受……我的嘴唇,干裂得像旱季的稻田,动一下都剧痛难忍。
我的父王,他却根本不敢来看我一眼。
桑娜跪在下面一直在不停地哭,又不停地求侍卫们给我喝水。
“桑娜,不要哭,是我自作自受。”我虚弱地说着。
是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
“伊洛索这个……”桑娜咬牙切齿地还没骂出口,就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伊洛索,如果这样可以帮到你,我还是,心甘情愿……
不等到最后仪式上的那场大火,他们是不会让我死的。
可是,这样的折磨,为什么如此毫无止境?我希望自己立刻死了……
*
半夜的气温,又是如此地低,我昏睡过去又被冻醒,冻醒之后又昏睡,脚下的火堆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灰烬。
有水滴润湿了我的嘴唇,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见伊洛索那张沧桑的脸。
他的眼中,竟然有泪水,哈,他竟然也会流泪!我哈哈地笑起来。
“伊洛索,这泪水,是为我流的么?”
“如果有来世……耶沵,我希望,你不是公主,我不是王子……”
他风沙一般的声音掠过我的耳际,割痛了我的脸颊。
*
如果我是那东方古国传说中的凤凰,那我也许可以在大火中重生吧。
可惜我不是。
当行刑的大火燃烧起来,我似乎又看见了伊洛索肩上那朵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它就已经提醒我了……可是,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沦陷,注定万劫不复了……我在火光中看着人们或麻木或不忍或愤怒或悲痛的脸,突然觉得轻松——父王,看,最终,我没有过您安排的生活……您这个女儿,是独一无二的……
*
伊洛索,这一次,我终于,很争气地,死在了你面前……
*
如果有来世,我们再相遇,伊洛索,你要记得,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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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给大家讲讲这个故事的创作背景吧,08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我看到这样一则新闻——伊拉克奥运代表团一行11人抵达北京,他们在机场受到了热烈欢迎,新闻还讲述了他们来参加奥运会是多么的不容易,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当时新闻图片上那个伊拉克运动员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
怎么说呢,当时也是圣母心泛滥吧,脑子里就慢慢构思了这个故事,连国家的名字都是有谐音的,伊罗——伊拉克,至于阿卡门国,本应叫阿门卡国读音更像,我刻意调换了两个字的顺序,懂的人懂~
现在看来其实文风挺幼稚的,修改了很久还是不太满意,也不过是讲了个俗套的爱情故事,还不知道为什么人物对白都用了夸张的话剧腔,还是经过了英文翻译成中文的话剧,蛮好笑的。
然而故事想表达的主题倒是放到现在也不过时,战争是可怕的,它摧毁的可能不止一个国家的国土,一个民族的尊严,甚至会让人们丧失爱的能力,愿我们可以永远远离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