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月坪二十岁那年,冷不丁中了秀才,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其实不中还好,老大不小的人了,差不多也该娶妻生子专心务农,可是偏偏叫他中上了,不求个功名实在心痒。二十岁的他夜不能寐辗转数日,面目熬到狰狞,终于还是孤注一掷,不光要继续科考,还要进京。进京不是因为京城有亲戚,而是他打算一边读书一边结交些文坛的朋友,预备着将来可能有用。这打算可谓深远,但是放在他身上却行不通,且不说他有无交际的用度,单就性格而论便很成问题。美言之,他这人有些孤僻,往难听了说,就是不识时务。一辈子没干过讨巧的事,现在居然想要去混门路,所谓以卵击石,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长话短说,张月坪总共在京城呆了十年,其间参加了三次乡试,最终榜上无名;朋友倒也交了几个,只不过比他还要潦倒,看样子将来很难用得上。可也别说毫无长进,好歹胡子长了。
三十岁的张月坪决定回家,倒不是说他对科举死了心,而是他终于认识到,读书和做官完全是两码事,像他这种认死理儿的读书人——如果勉强还算得上是读书人的话——即便真的中举,爬上了仕途,也难有结果,倒不如趁早收手。人贵有自知之明,之所以贵,皆因代价太大。张月坪出城时瞅瞅自己,来时一个包袱,走时还是那个包袱,啥也没少,值了。
父母辞世后留下房两间,田两亩,除此外无半点余财。张月坪不喜农事,就让地荒着,专心做起私塾先生,竟也收来十几个村童。这些孩子本不爱念书,但不念书就要下地干活,相比之下还是念书轻松。天晴时张先生坐在家门口,头上戴个斗笠,教大家念“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天阴时张先生还是坐在家门口,头上戴个斗笠,教大家念“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张先生的私塾有个特点,就是从来也没人听得懂,孩子们念着念着都犯迷糊。可越是听不懂人们就越觉得高明,越是迷糊就越觉得自己念得太少,于是乎这蹩脚的私塾先生居然也就干下来了。念书当然是要收学费的,没有钱拿米面粮油肉代替亦可,够张月坪吃喝就行,有时候他还会代写书信,文笔如何不知,但是字实在漂亮,不识字的人看了都提神醒脑,赏心悦目,张先生的文名也就逐渐传开了。三十二岁那年张月坪娶邻村邹氏,大脚,能干活,荒废多年的田地终于有人打理,三十六岁得一女,起名张翠翠。
因为年轻时混过京城,村里人不仅当他是先生,更当他是参谋,遇到个大事小情都愿意找他拿主意。事情来了,在别人那是一团乱麻,在他这一件件码放开,立刻就清清楚楚。大伙儿都说他眼明心亮,从小就能看出比一般孩子聪明。只是他自己没事就爱叹气,问他愁个啥,他也不直说,总是苦着个脸思忖半天,最后勉为其难的冒出一句:“时也,运也,命也。”村里人一听,敢情张先生是被这三个“也”给愁住了,便送他个外号叫“三也先生”。张月坪哭笑不得,对着家门口那几亩薄田吟道:“蝉名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向沙场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邹氏问:“这是你写的?”
张月坪只好又叹了一口气。
【二】
时光荏苒,张月坪念着书叹着气一晃便过了五旬,人都说这是个知天命的年纪,他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这条人命还没活明白呢,凭啥能知天命?由此推导回去,类似的说法在他身上都可以改一改,比如四十不惑,其实是惑的太多无从下手,再比如三十而立,不如说是倒立。张月坪常想,人这玩意儿绝不是越老越明白,反而是老糊涂了,才会觉得连天命都该知道一点。
话说这一年冬天,张月坪到镇上胡员外家帮忙清算账目盘点地契。这里要交代一句,人家庄上其实是有管家的,名叫周虎,也能识文断字,可是每到年终,他必然要东家请一个外人来查账,意思是叫大伙儿看看他办事绝无私弊。据说这主意是他当年的媳妇给出的,说当年不是说媳妇死了,而是走了,因为个啥谁也不清楚,只知道临走时留下一句话,叫他如此这般,周虎也真听话,年年照办,还真没出过什么差错。
张月坪这次来准备呆上半个月,吃住东家全管,临走还给拿银子,再找不着比这好的差事。更妙的是,今年给安排在东跨院,屋子敞亮不说,整个院子就住他一个人,正称了爱叹气的读书人的心。美中不足是少了人气儿屋子显得阴冷,张月坪感觉衣服带少了,就拜托周虎方便时给捎个信,叫家里人送套衣裤来。
说话间到了第二天晚上,正事已毕,张月坪闲极无聊跑到门房那借了本书看,也不是什么正经书,讲的是一百零八位江湖好汉啸聚山林的故事,书中尽是些狂言妄语,怪力乱神,拿来解闷倒也正当其用。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正看到一位姓武的好汉闹痢疾找不着茅房,忽然间一阵阴风吹开了张月坪的房门,油灯应声而灭。
张月坪有个习惯,天黑以后没事不往外跑,所以回屋就上门闩,按说多大的风也吹不进来。他望着黑漆漆的院子一时不知所措,正要起身,忽然一个半截身子的女人从门外直冲进来。
这可把张月坪吓着了,坐在椅子上干张嘴叫不出声,只见那女人或是女鬼跪在地上,头发遮住了前脸,根本无有面目可以辨认。
“先生莫惊,贱妾失礼了。”好在声音不难听,像是二十来岁的女子,张月坪这才三魂归位。
“鬼…鬼…?”
“是鬼,但无恶意,只想求先生帮一个忙。”
“讲!”
“烦请先生,借胡家纸笔,为我诚心诚意抄写十遍《金刚经》,若能救贱妾逃出苦海,恩德永世不忘。”
“可以。”
“您不问问贱妾的身世吗?”
“你若想说便说。”张月坪心想,你最好别说赶紧走,这都冤魂缠腿了,说不说能差个啥?
“也罢。”那女鬼倒像是在替张月坪惋惜,“就请先生将经文抄好后,于三月初三带到城隍庙神像前烧却,贱妾感恩不尽。”说罢在地上悄无声息的磕了个头,而后消失无踪。
张月坪没有掌灯,就那个姿势坐了半宿。他觉得自己真倒霉,好端端的鬼上门,又觉得自己真幸运,可能无意中窥见了从人命到天命之间的一点灵光,这一点灵光指的不是见证了鬼神的存在,而是懂得了一个道理,原来只要诚心诚意为别人做事,上天就能核准,一切不言自明,而你甚至不需要知道对方长个什么模样,叫个什么姓名。
【三】
天亮之后,张月坪第一件事就是借纸笔,管家不在,只好去找东家。刚跨进正院,就瞧见张翠翠正站在廊下和员外说话,想是来送衣服的却没找见爹。张月坪紧走两步,先给员外请安再接过包袱,胡员外发觉他脸色难看,问道:“今年是够冷的,要不让门房给你屋里添个炉子?”
“不用,东家,那个……这不已经把衣服送来了么。”
“嗯嗯,回头临走的时候从我库房拿点布料,给家里头都添件衣裳。”
张月坪弯弯腰算是谢过,把丫头送出大门又折返回来,东拉西扯三五句,终于提起借东西的事。胡员外倒不会吝啬那点玩意儿,吩咐下人准备,纸张笔墨随意取用,只是按理要问个因由。
张月坪本不爱说谎,但是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因为胡员外在本乡本镇,乃至省城京城都是有头脸的人物,自己一个穷秀才,楞磕磕就说人家里闹鬼,又无有凭证,东家面上必定难看,别说纸笔不借,往后再有肥差恐怕也轮不到自己了。因此张月坪编了个瞎话,说是乡里孩子的基础太差,平常用的教材又晦涩古板,不容易记诵,也引不出兴趣,所以他打算趁着过年这段时间编写一套新的开蒙读物,以滋本乡文风。
胡员外听罢连连点头,表示此举甚好,随后便望着天,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孩子”,便没再说什么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间到了三月初三,城隍庙前车水马龙,有进香的,有求签的,也有纯粹来凑热闹的。张月坪抱着厚厚一摞纸,在城隍爷脚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借来炭盆,蹲在院内东南一隅张张燃起。别人家烧纸,嘴里叨念的都是对故人的嘱托和祷告,唯独张月坪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索性背诗:“零雨慰斯人,斋心荐绿苹。山风萧鼓响,如祭敬亭神。积润通千里,推诚尊一卮。回飙经画壁,忽似偃云旗。”
背完一首,才烧了五张,看来得加快速度,“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张月坪正背得起劲,抬头却发现一个军人模样的精壮汉子朝他走来,那人风尘仆仆,面色凝重苍白,冷眼一看,还以为是书里闹痢疾的武都头。
“这位老兄,请问炭盆是哪里借的?”汉子未说话先抱拳。
张月坪指着城隍庙的大门说:“看见外面那个耍把式的吗?耍火把那个,找他借,三文钱,让他替你烧也行,也是三文钱,不过他烧什么都是一把抓,不细致。嚯,你这是要烧啥呀?”张月坪瞅见那汉子肩上扛着一大摞公文样的物事,比他这堆经还厚。
归齐那天张月坪一直烧到太阳下山,真是抄的仔细,烧的更仔细,还盆的时候吕四眼瞅着就老大不痛快。
吕四的不痛快,非是单单因为张月坪烧纸慢,耽误了他收摊,主要还是心里有件事堵得慌。这话得从三天前的傍晚说起,当时他正在村口破庙里跟一群泼皮无赖神侃,碰巧进来个女人问路,那女人可少见,附近十里八村再没有那么标志的人物,吕四说刚好顺路,二人便一前一后从黄昏走到日落,月上了枝头,火也烧到了心头,吕四看看周围正好是荒郊野外,便准备要动手了。
【四】
话说吕四带着那美妇人来到荒郊野外便要动手,没想到对面树林里钻出来个老道,说是老道,年纪不大,细眉眼,长胡子,破衣烂衫,肋下佩剑。吕四刚要拿这道人找两句乐子,一回头发现女人不见了,想必是害臊,怕被人撞见所以跑了。吕四顿时火冒三丈,又不好直说,急得跳着脚骂街,那道人却全当没听见,面无表情的从他身边走过。转过天去,吕四便到处打听那女人的线索,忽然想起这两天城隍庙热闹,说不准就能遇见,这才出摊儿碰碰运气,就连平日里深藏不露的那两手玩火把的绝活都拿出来,实不为赚钱,只盼着人们都往这聚。
“大兄弟,耽误你时间了。”张月坪这一客气,才把吕四的魂儿叫回来。
“没事,不耽误。”吕四阴阳怪气的往对过努努嘴,说:“您不算慢的,那边……那不还有一个呢么。”
张月坪回头一瞅,果然是那汉子,手上公文样物事还剩下不多,也是一张一张烧,嘴里不停的念,有时候烧的急了念的慢了,还要等念完一段再烧下一张,难怪会耗到现在。张月坪也是刚刚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轻松,便生出几分闲心,站着看了一会儿,等他完事又借还盆的机会搭上了话,没想到这一番巧遇,才勾出来另一桩奇事。
因为烧纸,张月坪和军人模样的汉子才不约而同来到城隍庙,又因为烧的都不是一般的纸,才有了聊到一处去的契机。虽是初识,也算有缘,看看天色已晚,俩人便相邀来到附近一家小饭铺,要了四个菜,半斤村酒,净过手落座,这才正式互道姓名。
原来那人姓王,常年在关外带兵打仗,官儿不大只是个把总,手下三四百号人。据他说,最近战事不利,本来是离不开的,谁知营中却发生了一件怪事,叫他不得不回关内一趟。
事情始于半个月前,营中的兄弟们私下议论,每到半夜树林里就会传出呜呜的哭声,好不瘆人。一开始带队的军官没当回事,以为是谁闲极无聊编的故事,可后来哭声出了树林,不消两日便哭到了营门前,人皆可闻。这下就瞒不住了,消息一天之内从把总传到千总,从千总传到招讨使,再往上可就不敢报了。因为最近风头不顺,部队连吃败仗,从总兵到指挥使各个愁眉苦脸,一肚子邪火,此时去汇报这种事,说不定当场就被领导砍了。可也不能干等着,看这速度用不了几天就能进城,万一跑到哪位大人窗户根底下闹腾,再哭出什么冤情来,到时候一过问还是个死。招讨使把心一横,当天晚上带上二十多个弟兄,搬了把椅子,亲自坐到了营门前。
那天二更刚过,果然哭声骤起,由远而近直抵营门,招讨使紧灌两口酒,左手扶住刀鞘,右手攥住刀把儿,大喝一声。没想到这一声还真管用,哭声停了,转为幽幽的倾诉,细听之下这才明白,原来哭的都是我方阵亡官兵,死后亡魂想要回归故里,却被把门的鬼卒拦住不让过关,说是须有文凭才能放行,于是乎大伙儿这才鬼哭狼嚎。
招讨使大骇,原来甭管是做人还是做鬼,返乡都是个大问题,随即吩咐人查点阵亡官兵名录,以故里为单位分别造册,由把总一级人员携名册入关,分头到各地城隍庙销案。这位王兄则刚好分到此地,手上攥着三百多张过关文书,一看其中竟然有一半当初都是他的部下。
【五】
没听着这个故事的时候,张月坪还有心分享一下自己最近的经历,可是听完之后,张月坪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遭遇根本不值一提,不光是为鬼抄经,也包括十年浪荡,三次落榜,误交损友,娶妻生子,没有一样是为国为民,也没有一样是以命相博,他迄今为止的全部生活,几乎都围绕着自己那点儿想要飞黄腾达而不得的心结,跟人家当兵的比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张月坪给两人都满上酒,“王兄……哎,也没啥可说的,敬你一杯吧。”说罢一饮而尽,稍后又谈了多时直到深夜才告分别,张月坪独自回家,王把总则骑上马连夜往回赶,山风寒凉,酒自半醒,王把总刚翻过两个山头,忽听得前面传来打斗之声,疾奔到近前观看,只见一名道人手擎巨剑,身上衣服残破,血迹斑斑,左脚下踩着一名女子,眼看手起剑落,一条人命便要了账。王把总也没多想,出其不意发一声吼,然后翻身下马,准备管管这档子闲事,可就在道人一分神的功夫,地上那女子身躯如蛇般一缩一滑,便溜出了道人脚下,紧接着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看到这一幕,别说王把总呆了,就连那道人也半晌无言僵在当场,过了良久才忽然掷剑于地,一屁股坐下,指着王把总说:“方才那妖怪,我追了她三年,斗了三天,好不容易占了上风,叫你这一吼,不知道又得死多少人呐。”
再说张月坪,一路摇摇晃晃,脚步趔趄,倒也勉强走回了村口,正碰上同乡许先生。
许先生,单名一个清字,没考取过功名,却以谈经论道而著称。他讲的东西,跟张月坪一样从来也没人听得懂,但是二者在本质上却有所不同。张月坪的不懂属于过份拔高,而许清则有故弄玄虚之嫌,仿佛别人听不懂才好证明他的深刻,这样弄下来,村人始终不知他学问如何,但都认可他的口才极好,此人比张月坪大了约莫二十岁,亦以先生自居。
许清从身后来,一把扶住张月坪,说道:“张兄,喝得不少啊?”
“啊,许先生,让您见笑了,我自己能走。”
“快别客气了,听说你要在村里办大学堂,壮我文风,开我民智,这是好事啊,多喝几杯也是应该的。”
“啊?”啥是大学堂?张月坪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却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许先生,你相信有鬼吗?”
“啥?胡说!你我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相信那种无稽之谈呢。”
第二天中午,张月坪刚醒,胡员外就坐着马车来了,第一眼先瞧见张翠翠正在门口抱着本书看得入迷,也不知看的是什么,便没有惊动她直接进了屋,进屋就向张月坪道喜,说:“自从上次你跟我借纸笔,说起要给孩子们重修教材,我就琢磨着应该怎么支持你一下子,想来想去,我叫周虎把牛棚拆了一半,改成学堂,东跨院的屋子专给你用,请你来教书。虽然我自己没有孩子,亲戚至交的倒有十来个,村里其他孩子如果想来的也都可以来,自带板凳,不收学费,我按县里教师的标准给你发工钱,你觉得怎么样?”
张月坪这才明白头天晚上许先生说的话,原来大学堂指的是这个。重修教材虽然是当初编的谎话,但要是真有这么个机会,他倒也愿意假戏真唱,反正是名利双收的事,又不辱没他读书人的品格,将错就错,何乐而不为呢,张月坪也没想更多,当场就答应了。半个月后,他带着换洗的衣裳和零零碎碎一包杂物正式住进了胡员外家的东跨院,成为全村第一位正经八百的教师爷。
【六】
话分两头,却说胡员外拜访张月坪那天,管家周虎另外领了任务,出门去采买东西。走水路搭船南下,同船的一共十来个人,有本乡认识的,也有面生的,周虎不爱跟人说话,上了船就合眼。可是越想图清静就越有事,船刚离岸不到一箭之地,有位船客因为几文钱跟使船的争吵起来。周虎皱着眉头睁开眼,就听旁边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命在旦夕,尚不知死,几文钱对于世人来说真有那么重要吗?”
说话的是个道人,细眉眼,长胡子,破衣烂衫,脸上带伤,唯独腰间那口剑相当了得。周虎斜了他一眼,也没过意。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船身轻轻摇晃起来,只见适才争吵之人鬼使神差的被船帆一扫,竟然一头栽入江中。满船人都大吃一惊,最惊的还得说周虎,像看鬼一样看着道人,想问个明白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过了片刻,江面忽然起了狂风,小船忽上忽下,大浪如墙似壁,眼瞅着这一船人的性命就要覆没于江中,周虎死死扒住船帮,一时间万念俱灰,无意中回头发现,那道人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道寒光。
就在这紧关节要之时,同船人皆惊慌失措,唯独那道人不紧不慢,掐诀念咒,脚踏禹步,手中宝剑挥舞有度,顷刻间从船头舞到船尾,宝剑还匣之时,已是风平浪静。众人面面相觑,既知死里逃生,又像做了场梦。
一路无话。
直到登了岸,周虎才叫住道人,躬身一礼:“仙长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只是有一件事想要讨教,为何这一船人你都救了,偏偏先落水的那个你不救呢?”
道人说:“不是不救,是他命当如此;也不是非要救这一船人,而是你不该死,谁叫我碰上了呢,一切都是定数,不必谢我。”
周虎叹道:“如此说来,凡事都只能认命了。”
道人摇摇头,欲言又止,翩翩而去。周虎还在目送他的背影,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什么狗屁老道,周兄你莫听他胡说。方才若是我来问他,他一定会说不该死的人是我,谁问他也是这套话,不问的就都该死。别人不好说,反正我廖某人行医一生,救人无数,凭什么该死?”
说话的正是镇上的大夫廖正平,“你看他方才说不要你谢,一准儿跑到前头等你,假装缘分未尽,再断些吉凶来唬人,保准你乖乖掏钱。”
周虎想了想,觉得前半截话还算在理,后半截未必,可是又说不清楚,索性也学着道人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走开了。
话说张月坪住到了胡员外家,除了正常上课以外,其余时间任凭自便。日子一久,自然接触得多了,张月坪逐渐发现胡员外是个好热闹的人。这个好热闹不是说呼朋引伴吹拉弹唱,而是喜欢听别人说故事。有时候吃过晚饭他俩便相邀到偏厅小酌几杯,席间张月坪讲起当年混在京城的日子,有血有泪,有贵人有小人,有秘闻有奇谈,胡员外时而唉声叹气,时而仰面大笑,这让张月坪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情感。说是遇到了知音,怕也算不上,但有人愿意听你说话,还把你的话往心里装,这的确可以算是人生一件美事了。
不知什么原因,打那开始,张月坪觉得白天给孩子们讲课也比往日有趣了三分。他住的还是那间闹过鬼的房子,那鬼大概是受了十遍《金刚经》的加持终于往生极乐或者转世投胎去了,总之再没现过形。张月坪每月朔望回家休沐,其余时间读书、写字、陪员外聊天,事简心静,踌躇满志,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二十出头刚中秀才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还没学会独自叹息,也没人听他说起过“时也,运也,命也”的玄机。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那天后半夜,庄院内一阵骚乱将他的美梦惊醒。
【七】
张月坪披衣服点灯,下闩开门,发现前院后院人声嘈杂,仔细听他们对话好像是丢了东西。张月坪心想就算真有贼,这么一嚷嚷也早跑了,想要回屋继续睡觉,又觉得不妥,虽说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不闻不问,恐怕要寒了人心,于是转身把门带上,谁知还没出跨院,胡员外已经带着一众家丁赶到了,见面先问:“张先生没事吧?”
“没事,没事,这是……?”
“嗨,家里遭了贼,丢了几件绸缎。我也是碰巧睡不着,出来溜达溜达,结果就看见库房门敞着……,你瞧,怪不好意思的,打搅先生休息了。”
“可有贼人踪迹?”
“一点踪迹都没有,也真是邪门了。”
张月坪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醒悟不该再说了,人家来到东跨院可不是为了看他有事没事的,“那东家就到我屋里看看吧,自己人先择清了,免得事后有误会。”
“那……那就让先生您多担待吧。”胡员外没动地方,周虎一个人空着手进了张月坪的屋,张月坪见跨院外面人越聚越多,想必是全都搜过了,最后才来他这边,心里不由得又生出那么点感激。可是这感激还没变成句完整的话送到嘴边,周虎就提着一个大包袱从屋里出来了,那包袱正是张月坪的,翠翠用它送过衣裤,而如今里面包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上好的绸缎。
第二天一早,张月坪如行尸走肉般回了家,尽管胡员外劝了他一宿,说无论如何也不信他偷东西,定是有人栽赃云云,张月坪还是觉得不能再呆下去了。这事蹊跷,不假,但蹊跷也有蹊跷的道理,究竟是鬼神捉弄?还是有人陷害?如果是鬼神,那真是老天无眼,十本《金刚经》抄得都快吐血了,就换来这么个报应?如果是有人陷害,那会是谁?张月坪脑袋里像煮开了的一锅水,烫得面皮发红发涨,水汽里全是他这些年接触过的人,谈过的事,尤其是不愉快的事,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的人生堪称贫瘠,贫到连个仇人都没有。
回到家的张月坪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吃喝拉撒全在屋里,绝不出家门半步,来人也一律不见。邹氏没奈何跑到胡员外庄上求助,员外也苦恼啊,丢东西的反倒要去安慰疑似做贼的,这也真要肚量。胡员外当着邹氏的面叫来周虎,说不管想什么办法,千万别让张先生想不开,学堂停了不要紧,工钱还要照给,另一方面抓紧查出真相,还先生一个清白。邹氏感动得扑簌簌直掉眼泪,差一点给员外跪下。
周虎心里其实也是向着张月坪的,虽然俩人没什么交情,但他有看人的独特法门,说是要在月明之夜,在左手心上按北斗七星形状点上七个点儿,手心盖住右眼,便可看到人家房顶上的奇观,不同变化对应着屋内所住之人的品性,这套法门也是周虎当年的媳妇教的,屡试不爽。早在几年前,周虎就用这办法偷偷看过张月坪的家,屋里没点灯,屋顶之上却范着微微荧光,温润如水,可见屋里没有作奸犯科之人,这和后来他推荐张月坪给东家查账也有很大关系。
不过相信归相信,包袱是他亲手从屋里拎出来的,这点无论如何赖不掉,如果认准了张月坪清白,那这事可就要比丢东西复杂得多了。
【八】
回头再说张月坪,自打回家闭关,可把张翠翠忙坏了。翠翠忙活不是因为想办法劝他出门,而是要每天跑到镇上、集上去听别人议论些什么,回来后好跟爹汇报。这差事按说不苦,可实在不好交差,因为就算没人议论胡员外家遭贼的事情,张月坪也疑心是翠翠听到了却不肯实说。于是翠翠干脆白天出去瞎溜达,晚上回家随着性子编,有时候说:“爹,又出事了!这回是赵财主家丢了一副雁翎圈金甲,大伙儿都说胡员外的绸缎也是这个贼偷的,你就快要清白了。”
有时候又说:“爹,听说官府最近抓到一个贼,腿上绑了两片甲马,跑得比车还快,我看啊那天一定是他只顾着逃走,拿不了那么多东西才放在你房里的。”
张月坪一开始将信将疑,心说怪事怎么都赶在一块儿了呢?后来反复一想才明白,这不就是自己给翠翠的那本杂书里的桥段嘛。气得张月坪两天没吃饭,他生气也不光是因为翠翠借故事来唬弄他,而是他认为翠翠之所以不说实话,一定是因为大伙儿都在背后议论他,说不定哪天官府还要上门来拿他,于是乎这心病也就更重了,索性连床都不下,大被蒙头,与弃世相差无几。
一个半月转眼就过,胡员外差人送来的工钱也被退回了三次。张月坪觉得,这么长时间没拿到真凶,自己这个锅算是背上了,胡员外家这辈子也没脸再去,更别提拿人家的银子。可是为了妻儿,总归还得有个营生,干点什么好呢?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想着哪天找机会出去走走,看看情况再说。
很快机会就来了,这天从后半夜开始起风,清晨时分风停云驻,黑压压难辩方向,仿佛一口大锅从天盖下。张月坪心说下雨好,省的跟熟人碰面,便套上蓑衣准备出门,可是说什么也没找着他那个破斗笠,许久不在家教书了,不知被扔到何处。算了,反正也不往远了走,好在雨不甚大,张月坪小心翼翼的走在村间,旁人脚步匆匆,唯独他慢条斯理,正应了君子“湿衣不乱步”的美谈,不一会儿,路上几无人影。张月坪越发感到痛快,几个月来的苦闷被这雨水一浇仿佛尘埃落地,心情焕然一新。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说时也运也命也,又忽然提醒自己,别去重复这老掉牙的举动。啥是时也?就是到什么节骨眼做什么打算,不能老活在过去。他一边走着一边琢磨,一边还蛮欣喜,他想今天这趟门不白出,雨也不白淋,回家以后要好好打算,就算不教书了也可以做点小生意,来年再给翠翠寻个婆家。
正想着,他忽然看到自家田里像是有人影晃动,好像是谁在搬什么东西。张月坪耸了耸肩,紧走几步赶到田边,发现并无人影,他不放心又往深处走了几步,终于被他发现,虽然隔着雨幕看不大清,但那无疑趴着一个人。
【九】
张月坪杀人的消息可比他偷东西轰动得多,坊间传闻张月坪趁着大雨将仇人活活打死,又说他之前偷东家财物就是为了准备逃走的川资,还说从小就看出他眼神不善,放着好好的地不种偏要往城里跑,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县太爷升堂问案,仵作验尸出证,张月坪百口莫辩。死的那个他确实认识,而且还勉强算是绝无仅有的连他自己都忘记了的仇人。
死在他家田里的人叫杨程,字笠翁,当年和张月坪一起混在京城准备乡试,算得上要好的朋友。他们这类人说白了都是想走走门路,找机会认识几个达官贵人,就算将来考不上,好歹谋个差事,未思进先思退,大多是他们这种人自以为的变通智慧。可张月坪和杨程又完全是两种人,张生脸皮薄,见人没话说,人家问一句他答一句,完事还老觉得自己话说的不够好,下次就更怕张口;杨生则是自来熟,甭管有没有机会都上去跟人套近乎,奇烦无比,弄得文化圈里的人都不大愿意跟他碰面,结果这二位便凑到了一处,也算殊途同归的难兄难弟。
话说有那么一天,小哥俩走在街上遇到个测字先生,本来是玩一玩图个乐的事,结果闹出了不愉快。杨程凡事爱占先机,取自己的字号,写下一个“笠”字,先生说以竹为之,有柄曰簦(伞),无柄曰笠,无柄则无可举,若是要参加考试,一定中不了。
杨程当场就怒了,可偏偏又不跟测字先生怒,而是瞪着张月坪。原因很简单,这家伙之前考过两次乡试,都没中第,人家先生说的没错,他想翻脸也没有理由,只好先憋着气,看张月坪能测出个什么结果。
张月坪心道,我也写个“笠”字,二人都不中,谁也没压过谁一头,他也就消气了。没料到,先生却说这个“笠”不同,以御寒暑,可挡刀兵,没事戴个斗笠在身边,可以逢凶化吉。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杨程在回去的路上便不停的骂骂咧咧,张月坪实在听不下去,就说如果不信,当初何必要测。
杨程则说,你落个逢凶化吉寒暑不侵自然得意,可明明是同一个字,凭什么两个解法?分明是那先生看我样貌富贵些,故意说差了好骗我的钱,倒是那些穷酸人物,写什么字都是好的,反正也没油水可捞。
话说到这个份上,俩人也就算是掰了,后来张月坪在京城越混越差,杨程在背后没少帮倒忙泼脏水,只是时隔多年,早已没了联系,过去的那点旧怨也淡得不值提起。可是谁曾想,这个杨程竟然惨死在了张月坪家的田里。
张月坪在堂上把能想起来的都说了,可是他能想起来的这点破事,远不够满足裁定一桩命案的需要。他能解释与死者的过去,却不能解释死者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能解释回家闭关不出的原因,却不能解释这一个多月都去了哪干了什么;他能解释下雨天出门的动机,却不能解释这诸多巧合之间的联系。
【十】
事到如今,张月坪唯一想到能帮上忙的还是胡员外,虽然没脸,也只好硬着头皮叫邹氏去求帮。员外真仗义,二话不说拿出银子上下打点,又请来许先生认认真真写了一份讼状,跑前跑后忙活了一年多,总算是把张月坪弄出了大牢。那时节正好深秋,也是犯人快要问斩的时候。
出狱后张月坪如何千恩万谢自不必说,只说他在牢里没少挨打,到家时已是体无完肤,触目惊心。眼瞅着家中分文无有,除了卖女儿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张翠翠倒也懂事,趴在床前哭了一场,随后便任凭父母安排。话说到这份上张月坪反而舍不得了,拉着姑娘的手死活不肯松开,最后还是胡员外出面解决,按他的话说这叫帮人帮到底。从镇上请来最好的大夫廖正平诊治,开刀吃药,死去活来,最后总算是把命保住了,但腿伤不愈,成了残废。这期间虽得胡员外周济,一家人还是如风中枯苇,摇摇欲坠,张月坪自此神情恍惚,吃喝不下,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
话说又到了年关,胡员外家请来许先生盘点账目,闲话间聊到张月坪,闻者无不唏嘘。正说着,邹氏带着翠翠到庄上来给东家拜年,原本说就在大门外给东家磕个头就走,谁知又被拉进庄来。
胡员外说:“几十里路跑过来不容易,吃了饭再走,我刚好有点年货你们捎回去吧,告诉张先生不必担心,好好养伤。”
张翠翠低头说道:“我爹说了,下辈子做牛做马……。”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咱不说这个。”许先生把话接过,“要是真有下辈子,盼望着张先生少受点苦就好。”
张翠翠站着没动地儿,等许先生说完,她又接着说:“今天出门之前我爹跟我说,他出事前那天站在大雨里,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人其实哪辈子都苦,做牛马苦,做猪狗苦,做浮萍苦,做富贵人也苦,这辈子的苦不是因为上辈子享了太多福,这辈子的苦也换不来下辈子的不苦。人受苦是因为只有在苦里才能瞧清楚自己,然后才能原谅自己,接纳自己,不再害怕别人的指摘,才能坦荡荡活一个只有自己明白的样子。他说他现在虽然腿坏了,但是脊梁硬了,就为这个,之前吃的苦全都值了,他说,那些都是必须要付给这条脊梁的代价。”
那天翠翠跟她娘在胡员外家吃了饭,然后拎了几包年货回家,到村口时日已落尽,远远的望见一簇火光与浓烟,那时候张月坪连同他刚刚得到的脊梁都已经烧成了灰烬。
(上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