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风,不似春风那么柔软、也不似秋风那般清爽、更不似冬风那般刚硬、粗狂。仲夏的风是严肃的、洒脱的还带些泼辣劲,吹的路旁的白杨树沙沙作响,吹的人们只能靠吃冰镇西瓜来解暑,吹的小花、小草直哭跪求下雨。
小时候,每每到了夏季的傍晚,村里的年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齐聚在我家小院门口聊天、吃瓜。我家小院门口处在巷口,每到傍晚就觉得特别的清凉,再加之妈妈的热情好客,成了村里人的常聚之地。可这几年,一到晚上6点,农村的夜晚就按下了暂停键,家家户户紧闭门户,有种“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感,就连小时候乘凉总会飞过来凑热闹的蝙蝠都无影无踪了,更别提蝉鸣或者青蛙的歌唱声了。我心想,可能小动物们也在这呆腻了,也想去大城市凑凑热闹、见见世面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词特别贴合现在的农村风貌,静谧地毫无生气,隐逸中透着一份哀愁与落寞。年轻人外出务工、小孩也跟着父母去了外地,家里能见到的都是空巢老人,一家就1-2个老人守着,有些人家的房子还是空着的。村里少了已故老人们的谈天说地、少了年轻人穿梭的身影、少了孩子们的嬉闹声、少了小动物们的歌唱比赛,仿佛大家的心也都随着消逝的光阴而凋敝起来,往日欢快地乘凉场景已不复存在。
这天早晨,我和母亲从大堤上散步回来,经过村东边坟场对面的水泥路时,看着隔壁村的卓奶奶坐在水泥路与坟场中间的大桥旁,满眼布满血丝深情的望着她面前的这条路,静静的发着呆。母亲问她,阿姨,您坐这干嘛呢?怎么没去茶馆里坐坐?她嘴角微微触动,轻笑了一下,说:“看我回去的路,快回去了。”说完她沉默地低下了头,哽咽了许久。过会,她扭过头说:“你们走吧,我没事的,我就是无聊在这里坐一会,我过一会也就回家了。”母亲见她若有所思,也不便多加细问,我们只得暂时走开了。后来,听母亲讲,奶奶的儿子去年走了,老伴也走了,她看的坟场那个方向是她的亲人沉睡的地方。
从大堤下的水泥路一路走回家,只见经过的人家门口,有的老人1个人在种花、有的在菜园子里忙活、有的双腿不便坐在轮椅上打瞌睡、有的眉头紧锁呆坐在自家门口盼着子女们快些回来,仿佛对他们来说像以前那样三三两两聚一起聊天都是一种奢望。一是,能和他们聊的来的人不是沉睡了,就是跟着子女们离开了;二是,他们怕给别人添麻烦,都不愿去别家串门。心灵的孤寂,让他们越发思念已故的逝者,也更“畏惧”回去的路。
小时候,我总看到大姥姥站在村口急切的望着远方,寒来暑往,就那么一个人站着。那时候我总觉得这老头儿好奇怪,无论酷暑还是寒冬就那么一个人等着,夏天我都怕他中暑,冬天都担心他冻感冒。有时候见到他高高兴兴地跑到几里路远的公路边等,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回家。有时候,见他坐在大门口发呆、站在坟场的入口处眺望;有时候,见他一个人喃喃自语、双眼噙泪,有时候见他又恍惚无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有一次我还不懂事地嘲笑他,该不会是小姥姥过世了他害怕吧。他凝神叹了口气,说:“孩子,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好像确实明白了那么一点了。我们高高兴兴地来到这个世间,无法选择跟谁成为亲人,也无法选择何时离开。至于离开的是否体面,也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我们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可谓殊途同归。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们所有人都终会魂归大地,自也滋养大地。老人们的落寞各有缘由,他们可能也无法像文天祥那般“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坦然面对回去的路,但他们对亲情的眷念是一样的,对亲人的不舍也是一样的。世间浮沉几十年,光阴一霎那,喜怒哀乐如幻影,名利金钱如泡沫,抓不住,也带不走,残留的那点神识里便只记住了叫“亲情”的东西。
佛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回去的路上,可能很熟悉、可能很热闹,可能很孤单、也可能很失望,可能谁又知道了。那条路,走过的人已不能回头,未走过的人恐惧至极;走过的人已了然放下,未走过的人踌躇不前;走过的人悔不及当初,未走过的人浑然不知。
回去之路,老人们自然是不怕的,怕的是风过无痕,雁过无影,同行一路,确不曾真的认识过,不曾真心以待过,也不曾在后辈们的心里激起那么些许的涟漪、水花与记忆,待来世,可能真的不会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