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速溶咖啡

我开着一家料理店，客人可以随意点单自己想要的食物，我的工作就是做出每一道他们想要吃的食物。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而立左右的男性，眼神中带着无法忽视的戾气和疲惫。店门口的向日葵开得正旺，桥下的河水也叮叮咚咚得流着，可他身上的悲伤却透得令人发冷，仿佛身躯已经变成眼泪的化身。

他一头撞在门上，我默默移开门，带上笑容：“您好，想点些什么呢？”

他呆滞而又地踉跄走进店内，一屁股坐进沙发位里。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随后他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这种人很多，我心想着。每个月总有几个这样的人，贸贸然的冲进店里却又根本不愿相信自己已经离世了。于是我打开资料，轻轻咳了咳嗓子：“您最后的三顿分别是……”

然后我停住了，不仅因为这人现在正真真实实地发出均匀节奏的鼾声，还因为我手里的资料显示这人生前最后只吃了这样东西，或者更确切的是喝了：咖啡。

速溶咖啡、星巴克咖啡、下午茶的卡布奇诺、双倍特浓，偶尔会有玛奇朵或者拿铁，但是更多的是速溶咖啡。我听着他起伏不定的鼾声，翻阅着他过往的生活信息，没等我发出遗憾的叹息，他就突然惊醒了：“我睡了多久了？！”

我答：“五分钟不到。”

“……妈的。”我看着他的神色由慌张转为不甘和委屈，随后他开始嘤嘤哭泣：“都这样了！都这样了！还！还只有五分钟！”我用眼神无声地安抚他，果然不出所料，他哭得歇斯底里了。

约莫又过了五分钟，他一边哭着一边又睡过去了。

我回到吧台里擦擦杯子擦擦碗，过了会儿他醒了。这时他身上的疲色更为严重了，在巨大的寂静中他轻声问我：“这次我睡了多久？”

我骗他：“快两个小时了。”

他摇了摇头：“你骗我。但有二十分钟吧。”我笑笑，继续专心擦着手里的器皿，这个古碟有些碎了，过会得用金釉粘修一下。

他向我嘟囔：“我饿了。”

我抬头挂上笑容：“想点些什么呢？”

他趴在桌子上，脸贴着木质桌面，有气无力的答：“什么都好。”

“咖啡喝不？”

“……”

“小炒？”

“腻。”

“清粥？”

“淡。”

“那小吃？”

“哪种？”

“鱼蛋牛杂小笼包甜水面……”

“呕，”他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不好意思咖啡喝太多了，听什么吃的都想吐。难受，太难受了。”

我瞥眼瞄了瞄厨房，问：“昨晚煮了点百合薏米绿豆汤，现在还冻着，要不喝一碗？”

他的脑袋在桌子上动了动点头。

绿豆提前一夜泡水发好，筛掉浮着的空壳和次品后加入汤锅中，放入薏米仁和新鲜拨好的百合瓣，倒满水然后大火煮沸，约莫半小时后就一直小火滚，等绿豆酥烂了就成。

“要加热不？”

“随便。”

“要冰糖吗？”

“不要。”

“要料多还是汤多？”

“汤。”

“给。”虽然他已经离世了，可我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样子还是担心他会再死一回。

他小口小口地啜着绿豆汤，我一点一点地继续擦着碗碟。

“咖啡其实是催泪的。”他不带感情的和我说。

“哦？”

“咖啡喝多了会吐，然后呕吐的时候流泪是生理反应。”

“哦。”我只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似乎觉得被冒犯到了，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俩又再次相望无言，他脑袋磕在桌子上，手拿着勺子无聊翻弄着汤里的具料，眼神再次和我对上的时候，他轻叹一声：“世界对我还是不够温柔。”

我只能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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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怎么哭，泪腺像铁打的那种。成人之后就只哭过三回。

第一回，是我终于上了一个非常喜欢的姑娘。她其实没那么喜欢我，我也知道。但是我对她好到天翻地裂，终于她肯和我在一起试试。处了差不多大半年，我怎么都不舍得碰她，最后是她先牵我的手，后来也是她点头我们才去开的房。我知道她没那么喜欢我，但是她一点儿都不亏欠我。

她待我够真，真的特别真。和她第一次那晚，我们只做了一回她就睡了。我搂着她觉得特别没实感，感觉未来的路似乎到头了但又好像才开始。她睡得很快，我听着她的呼吸声心脏就嘭嘭嘭直跳。不知不觉我就这么睁眼到了天亮，窗外有乌鸦嘎——地叫了一声。

我觉得太幸福了，哇地就哭了起来。哭哭停停哭哭停停，我当时就想啊，就这么死了得多好。

他停下了翻弄绿豆汤的勺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看着他又淌下了两行泪，就给他递上纸巾。想要给他加点儿汤，他摆摆手表示不用。问他那要不要喝点水，哽咽是他无语的拒绝。

我又擦起了碗碟，他哭停当了，昂头靠在了沙发上，闭着眼睛又开了口：

第二回，是我刚上班那会儿。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我上午修改了合同，中午开始赶完摄影就修图，加班到八点多终于做完了四个推广合作，然后修改了三份文案还帮同事写了一篇小软文。一天里喝了好多杯咖啡提神，然后我离开公司的时候，耳机里放着莫名其妙的歌，不是情歌也不是什么慢歌。我当时听着那首莫名其妙的歌，走在去地铁口的路上，就突然哭了起来。

大概只哭了几秒，就是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潮水淹没一样悲从中来。明明是很有成就的一天，超额完成了那么多的事情，还不是听什么慢歌，可是就是想哭啊。

因为夜色正美所以想哭，

因为人潮是有生命的所以想哭，

因为街角有食物的香气所以想哭，

因为路灯即使孤独还是亮着所以想哭，

因为夏风温热所以想哭……

因为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所以想哭。

他睁开眼问我：“孟婆，你想过死吗？”

我轻轻地答他：“只有努力活着的人，才会思考死亡。”

他的眼眶有些悸动得又湿了，感觉铁打的泪腺已经融冰成水。

“刚刚是第三回，”他有些喃喃自语地说，又点点头数了数，“对，第三回。”

我抬头看了看钟，抱歉地对他说：“不好意思，我这儿快到下班时间了。”

他虚弱地起身，我有点想要前去搀扶他，可是被他拒绝了。我笑笑，送他到门口：“不知道食物还合您胃口吗？”

他揉了揉自己的胃，惭愧的和我说：“还是难受，但是绿豆汤很好喝，谢谢你。”

他又想了想说：“你知道吗？遇到分叉口的时候，人如果开心，会下意识的走左边，如果不开心，就会走右边。”

“哦？真是独特的哲学呢。”我恭送他到桥边。

“因为我刚刚想起来，之前最后转地铁的时候啊，我下楼应该拐的是左边。”他摸了摸鼻子，笑声有些虚弱的消散在流淌的河水声里。他晃晃悠悠地慢慢走，背影竟变得有些伟大起来，我呆了呆，沉思了会儿后敬畏地对着他消失的方向鞠躬：

今天的客人啊，也活过了很好的一生。

（完）

作者：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