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25年11月24日《平凉日报》)
我上高中那一年,父亲下岗了,开起了“的老鼠”。
那是家里最吃紧的时候,我上高中,姐姐上中专,用父亲的话说是“碌碡拉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开“的老鼠”之前父亲还干过许多活:卖菜、修自行车、当小工、筛沙子……对一个要养家糊口的人来说这些活基本挣不到钱,不仅挣不到钱还被人瞧不起,有时我都觉得丢人。父亲总说,凭力气挣钱,不丢人。
街上的“的老鼠”越来越多,似乎是一个挣钱的门路,几经权衡,父亲决定试一试。
“的老鼠”就是自行改装的三轮摩托车,连车带改装大概要五千元。当时家里连这点钱都没有,借了三千元,才凑够了这笔钱。父母满城跑了两天,比对下来买了一辆。然后又跑了两天,比对着改装,最后确定了满意的一家。改装进行了三天,父母在那儿盯了三天。三天后父亲拉着母亲喜气洋洋地回来,这也是母亲第一次坐“的老鼠”。
父亲对“的老鼠”宝贝的不得了: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一直舍不得用的几个新枕巾拿出来罩在座垫上;还量身定做了一个红蓝色防雨布的车套,每晚回来,不管多晚,父亲都要给“的老鼠”“穿衣服”,怕它淋着冻着。
上了牌,父亲马上就开着的老鼠“上岗”了。
开的老鼠比修自行车、筛沙子更辛苦,更费人,要多挣钱,只有一个字——熬。
每天一大早,父亲拿几块干馍,带一罐头瓶茶水就出去了,比以前厂里上班还早。父亲说法是,早上总有着急赶路的,捞一个是一个。出去早,回来更晚,晚上相对生意好点。一段时间后,父亲摸到些规律,晚上饭店、歌舞厅附近的生意比较好,那里出来的人喜欢打的老鼠,也不太讲价钱,于是父亲就常去这些地方蹲守。饭店还好,歌舞厅散场常常十一二点,父亲拉完最后一个客人回家常常是次日凌晨。当然,也不是晚上都能赚钱,有时候碰到一些喝多的人,到了地方不给钱不说还胡搅蛮缠,还有醉鬼在车里吐得一塌糊涂,父亲回来气得直骂自己不长眼。
那时花两元钱,的老鼠能从城东跑到城西。因为便宜,乘的老鼠的人也多,以至于的老鼠越来越多,几乎遍地都是。满城是鼠,的老鼠的行情就乱了,价格战就打了起来,起步价降到了一元。花一元的钱相当于打了的,还不用等车挤车,的老鼠颇有市场。然而的老鼠实在太多了,利润大大削薄,要挣到同样的钱,只能更早出去,更晚回来,几乎是熬命换钱。有人说父亲挣钱不要命了,父亲也认同这个说法。有时我学习不认真了,父亲就说我,你不上进,都对不起老子挣命的这些钱!
挣钱不要命,但并不见钱眼开。好些回,有人多给了钱,父亲都要把多的钱退回去。有一回一个客人把一个黑色皮包落在了车上,里面有七八千元钱,苦寻无果,父亲把那钱交到了派出所。父亲说,不是自己的一分钱都不能拿。
的老鼠招手即停,揽客要眼观六路,随时发现客人,说停即停。的老鼠越来越多,除了眼观六路,还得眼疾手快,动作慢了客人就会被抢走。父亲年龄大,常常抢不过那些年轻人,许多次只能眼看着到嘴的肉被抢了。有一回,晚上九点多在县医院门口,几个的老鼠抢生意,有一个不小心把路边下晚自习回家的一个女高中生给擦碰到了,那女生倒在地上。肇事者不知是没有察觉还是知道了故意装着不知道,扬长而去。父亲好心把那个女生送回了家。几天后我晚自习回家,家里来了个男人,是那女生的父亲。我以为他是来表示感谢的,没想到是来要钱的,他们以为是父亲撞了他女儿。那个地段比较暗,的老鼠长得又都差不多,女生受了惊吓,也以为是父亲撞的她,男人觉得父亲不可能无缘无故送女孩回家。一说起来,那女生和我是一个学校的,大概家里情况都差不多,弄清原委,男人惭愧而退。
钱不好挣,父亲对每一分钱都很省。早上出去自带吃喝,中午晚上都回家来吃。开的老鼠的,许多都是就近下馆子。那时一大碗肉饸饹面是两元,父亲总是连这两元都不愿花。开了四五年的老鼠,父亲没下过一次馆子。父亲有自己的说道,馆子里的面,调料太重,吃不惯。我们知道,他是舍不得花钱。
母亲说父亲是啬皮,父亲确实也啬。母亲几次想乘的老鼠,父亲总说,路都不想走,长腿是干啥的?父亲对乘的老鼠的人也是态度复杂,他常常感叹,现在的人都太懒了,牙长点的路都不愿意走。感叹着人心不古,他又想不愿走路的人多一些,每每我就会想起那个“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家有的老鼠,那些年我却没乘过一次的老鼠。我不知道乘的老鼠是什么感觉,如果我要是花钱去乘的老鼠,在父亲看来肯定和犯罪差不多。
的老鼠和父亲都是家里的壮劳力,因为这个的老鼠,我顺利读完了高中。因为的老鼠,几年下来家里也攒了点钱。我去大学的时候,一下子要拿出近八千块钱,攒下的那点钱又被我抓了个干净。
上大学出发那天,父亲没有出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父亲天天出车,连大年三十都不落下。那天父亲送我去火车站,我第一次乘的老鼠。父亲洋溢着笑容,路上遇到好几个熟人,人问父亲啥事这么高兴,父亲说,送娃上大学去……
那天父亲开得不快,一路和我交代着。父亲高兴,我也高兴,乘的老鼠的感觉是那么好,一路上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对我微笑,所有的红绿灯都对我显示绿灯,所有的警察都对我敬礼……我像坐在皇家专车里。
一年后放假回来,家里不见的老鼠,我问的老鼠哪去了?
父亲说了三个字,取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