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为你种下一片稻田
一.
意识到口中腥膻中带点苦涩的事物是什么时,美绪还是一口接一口,凶神恶煞的,如同一只饥不择食的野狗,见到了抛尸荒野的美味。
静谧的日落黄昏中,伴着肉块的咀嚼声,她似乎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一手拿着勺子,往烧开的沸水中加入稀缺的香料,父亲在屋外摆弄着今天猎来的兔子,一只肥头大耳,可以吃好几顿的大兔子。那时美绪围着母亲团团转,手舞足蹈的嚷嚷这次她要吃一整只兔子腿。
母亲含笑避开她,又在汤里加了勺水,口中笑意满满的应:“好好好,一整只都是你的”
小美绪不放心的伸手比划:“是一整只哦~,很大的一只,美绪可以不吃饭,只要吃一整只兔子腿”
提着处理干净的兔子进屋的父亲听见这话,“哈哈”大笑着把兔子递给母亲接着处理,回身抱起还在跳来跳去的美绪,举至头顶,狡黠的捉弄到:“那么把兔子腿让给爸爸行不行?爸爸可以明天一整天都不吃东西”
小美绪怔怔的看着父亲,不知所措的喃喃:"可是,可是……美绪。可是……”
强忍笑意的父亲单手抱着她,走到正在分解兔子肉的母亲旁,示意她看先剔下来的四条兔子腿,“咯,小笨蛋,今天大家都有兔子腿吃,等吃完了,爸爸再去山里打猎,到时候不仅有兔子腿,还有野猪腿可以吃”。第一次打到猎物的父亲骄傲的许下承诺。
小美绪欢呼一声抱住父亲的脖子,父女俩嘻嘻哈哈的闹做一团。
那时的战争只存在大人们饭后的闲谈中,似乎很远,似乎很近。
那时的农田种满了稻子,蔬菜。
那时吃肉是一件可以开心很久很久的大好事。
后来能吃上一碗白米饭是日思夜想的奢求。
后来父亲母亲把她和村中的孩子一起放在山中一个藏有粮食的洞中,最后只剩她一个人。
后来大人们总是神情焦躁,因为村中来了很多穿着破烂的人,也因村中走了很多人。
黄昏后的山林寂静无声,美绪麻木的咀嚼着口中的肉,面目僵硬,无神的双目中缓缓滑下两滴泪,滴答一声落在鲜血淋漓的尸体上。
遇到那个孩子时,美绪流浪了很久,她小心翼翼的避开人,在人迹罕见的山中漫无目的的穿行,行至这处山涧时,看到趴在岸边湿淋淋昏迷着的孩子,孩子还有呼吸。
应该是个从上游顺流而下飘来的孩子,瘦骨嶙峋,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她背上孩子,又走了很久,这次是向着有人烟的方向。
从日头高照,到日落西山,她一直在走,孩子也一直没醒。
敲响这户人家的大门时,天色昏暗,开门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从缝隙间看清是个老婆子背着个孩子后,放心的打开门,高声质问:”干什么的?”
美绪放下孩子,一直把头低到双膝前弯腰行礼,“求求您救救这个孩子吧,他掉进水里了,求求您了”
声音沙哑粗糙。
男人又打量美绪一眼,才低头看她放在门边的孩子,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男孩裹着一块乌黑的破布,用一根五颜六色的腰带在细细的腰间饶了很多圈,绑着身上的破布,勉强做出一件衣服的样式。
男人试了试男孩的呼吸,又摸摸额头,说“村中的医师抓去从军做医官了,这世道大病小痛也只能听天由命,这孩子看着应该没事,你弄点吃的给他,听天由命吧”
“求求你救救他吧”美绪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一个劲的重复这句话。
男人起身沉默的盯着美绪,半响神色厌烦的道声晦气,回身进屋“砰”的一声把手边的门砸关上。
美绪口中的念叨一顿,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门,心中一片麻木,弯腰想把孩子从新背回背上,这时头顶传来“吱呀”一声闷响,美绪眼前的一片黑暗被摇曳的灯光渐渐驱散。
去而复返的男人“啰”的一声把手中的东西递给美绪,那是两个手掌大的杂菜饼,是现在稍微富足的人家都会备着以防万一的。
两只枯枝般的手接过杂菜饼,男人不等美绪说话,口中催促:“快走吧,别在这碍眼”,又回身“砰”的关上房门。
黑暗中,美绪虔诚的向着房门弯腰行礼,把杂菜饼在怀中放好,又弯腰背着孩子在黑暗中渐行渐远。
二.
“阿婆,阿婆,你看那个人,是个武士唉~!”
艳阳高照的午后,两旁种满稻田的乡间小道上,一个瘦小的孩子抱着个大包袱,摇摇晃晃的跟在佝偻着背蹒跚前行的老人旁,闻声看向小孩所指的另一条路上。
那是条与他们脚下这条路交叉通向邻村的路,上面正走着一个服佩刀,身量高挑的男人,相隔太远,美绪昏花的老眼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看前行的方向,应该会和他们在十字口相遇。
“阿进想当武士吗?”
“想,做了武士看谁还敢欺负我们,我就一刀劈去”说着提着包袱在身前比划出拔剑的动作,哪知包袱太重,被带着摇摇晃晃的向前扑了几步。
美绪忍不住“嘎嘎”大笑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像大叫的乌鸦。
阿进很难为情,才刚放出狠话就在阿婆面前出了糗。
一年前他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的就是阿婆,阿婆把仅有的两个杂菜饼都给他吃了,一直照顾到他能下床走后,就要赶他走。但自从父亲死后,再没有人对他这般好过,他不想走。就死皮赖脸的赖在阿婆身边,知道阿婆的秘密后,还是不愿走。
相谈盛欢的两人没注意到那个武士正打量着两人,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张脸苍白俊秀,飘忽的刘海下,一只眼随着打量微微转动,另一只眼却一动不动,是只义眼。
他只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婆婆和一个孩子,想了想还是闭上眼再看,同一个位置,一团纯净的白色正依偎着一团有些透明的暗红色越来越近。他睁开眼,看着老人和孩子穿过十字路口,一直往前走向屋舍俨然的村落。
两人没发现身后跟了个人,径直来到村中约定的交易地点,把带来的野菜和鱼干,换成了小小一包稻种。小包被阿进珍惜的捧在手里,时不时就从缝隙间打量里面的种子。
“这些种子,明年真的会长成很多大米吗?”
“是啊,我们把土地耕出来,就可以播种了,这时节正好呢”话音刚落,阿进就积极表态。
“我来做,我来做,阿婆你看着就好!”
美绪含笑“好啊,我们阿进是男子汉了,阿婆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阿进便仰着大大的笑脸“嗯”了一声。
回程的时间很短,两人都有些兴奋,美绪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她一直不知道从泥土中爬出来,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对是错?但当初的不甘已慢慢消散,她恍惚有种不虚此行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像是与阿竹那群孩子在一起的时光,可以一起畅想未来,为了未来努力。
虽然最后他们没能看到努力开花结果。
相依为命的两人住在距离村子五公里外的山脚下,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里居住,这是以前猎人进山打猎休息的地方。阿进在离茅草屋不远的地方捡拾今晚要用的柴,美绪在屋中准备晚饭。
当中午远远见过的武士靠近他们的屋子时,正巧让阿进看见,他乱忙抱着干柴跑回来,口中大喊“你干什么”
屋内的美绪听到声音也赶出来,与门外的武士撞个正着。
武士少年放在刀柄上的手动了动,正要开口,阿进已横叉进两人间,双手展开拦在少年身前质问“你是谁?要干什么?”
少年不急不缓打量着两人开口:“你这么护着她,不怕她吃了你吗?这可是一只吃过人的怪”
阿进毫不犹豫“那关你什么事!”声音中只有对他的防备,没有吃惊害怕。
“这么护着她,可惜她只是把你当做粮食养着,待养胖一点,就哇呜一口吃掉”说到最后,还张大嘴做出大咬一口的动作。
阿进气的浑身颤抖,他知道阿婆是怪,虽然怕过,但阿婆对他的好是真真切切不掺一点假的。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说阿婆,他一定要教训教训这个人。
回神的美绪一把拽住要拼命的阿进,看着眼前这个长高很多,面容却没太多改变的少年——百鬼丸。她一直担心他,想知道他身体找回来了吗?过的怎么样?
现在看来,一切应该还顺利。
“你是要杀我吗?我已经很久没吃人了”
眼前这怪说的是真话,这种因战争而生的怪,必须食活人才能生存下去,而她已经半透明的魂说明她很久没吃人了,已经虚弱,时日不多了。
但是……“你要是忍不住了怎么办?”
“我……”
“我愿意让阿婆吃掉”阿进打断美绪的话,语气快速“我一直知道阿婆是怪,是我自己缠着她的,这世上对我好的只有她了”
这话是说给百鬼丸听的,也是他一直想的。
百鬼丸跟了两人一路,早已清楚这小孩子对老婆婆的依恋程度,却没想到他会什么都知道。其实这番百鬼丸过来并不是要除掉美绪,而是美绪身上给他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他想知道是为什么。现在他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在现在苍老的美绪身上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就连灵魂也不成人样无从分辨。
百鬼丸有些失望,只想结束这段话题,便一句话不说的转身的转身就走。
身后阿进宣告胜利的朝他离开的方向吐舌头,美绪则一言不发的凝视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第二天阿进在山涧旁又看到了百鬼丸,他拿下左手的手臂,里面是一把剑,阿进全程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装了剑的义肢”百鬼丸头也不抬的盯着水下游过的鱼,一插一个准,几分钟过后就插满了剑刃。
围观的阿进忍不住再次感叹:“好厉害!”
第三日,百鬼丸再次来到茅草屋,问了美绪一个问题:“你会唱歌吗?”
美绪愣住,心中忐忑是不是被认出来了,就现在这幅丑样。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身后的阿进已经说话了:“阿婆你会唱歌吗?我怎么没听过?”
美绪看到百鬼丸眼中的期待渐渐减少,狠心道:“小时候好像唱过,但大都记不得了,怎么了?”
百鬼丸沉默的摇摇头,转身要走。美绪忙问:“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
美绪面带笑容弯腰一鞠躬:“一路顺利”,愿你找回属于你的东西,愿你在这乱世能安慰度日,愿你幸福。
百鬼丸沉默的回了一礼,转身推门走了。
这次我们有好好告别。
夏季来临之前,美绪带着阿进开耕了土地,种下了所有稻种。
稻种种下不久,美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病了,卧床不起。虽然美绪说怪是不会生病的,但阿进坚称美绪就是生病了,吃点药就能好起来的那种病,并四处寻找可以治病的草药,虽然美绪没有喝过一次,她给阿进说怎么在战争中生存,说一定要离战争远远的,说她还没看见稻子成熟的样子,要阿进帮她看一看。
阿进只是摇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的拿着刀划开自己的手腕放在美绪口中,那血顺着嘴角流进床铺里,美绪却没吞过一口,他知道美绪不会吃人肉,她说唯一吃的那次还是在刚爬上地面毫无意识的时候,那时她只是行尸走肉。
可他很不甘心啊。
秋天来临时,稻田里的稻子开始泛黄,美绪已昏睡了一个夏天。
收割那天,阿进小小的身躯背着美绪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他们的稻田,他把美绪安置在一颗可以看见稻田的大树下,自己拿着刀开始慢慢的收割。
烈日当空,他恍惚听见许久未闻的呼唤,只当是自己又一次的幻想,接着埋头苦干,但那声音不依不饶的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的啃食他的心。
终于,他不耐烦的直起腰大吼一声,丢掉手中的刀。
“阿进”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听见了,他一脸惊喜的转过身,看到本该昏睡的美绪半靠在树上,正笑看着他。
远方飘来柔柔的歌声:“摘下红花送伊人,红花似火绾青丝,红花啊红花,绾起伊人的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