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再看群山江河天空而不再有你的眉眼时我便知道我终于释怀了。你始终是当年的清风少年，而我却不免沦为别家的慈父人夫，人生就是这般滑稽。人生如果能重来结局是否依然如此，可是人生啊，偏偏没有如果。

（一）

当我第一次踏上北国硬朗的土地时身体中的血液是沸腾的。凛冽的秋风吹得天空高远而通透，拾阶而上归守堂暗红色堂门口看见少年的你。一身月白色长袍穿的笔挺，一柄预示着剑客的长剑被你随意束在腰间。我一贯有仔细打量他人容貌的习惯，但那一日我却真的只是匆匆扫了你一眼。

“少帮主，那个小剑客怎么一直盯着你看。”

“叫我公子不是吩咐过了吗！”我厉声嘱咐身边的长安然后看向不远处的你。阳光刚从云缝中撒下来，而你却站在背阳处而脸上却是明媚的笑容。清风少年便是如此吧。我从前没有能力展现这样的笑容，日后更是无可能。可是戏子无情，剑客无心。一个剑客怎么能有这样的笑容呢？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人。

二

旅途的颠簸与劳顿并没有被萧庄主热情的接风宴洗去，席间我应对从容回到房间后深感疲惫与无奈。我是左氏家族的长子，在汇江一带有极高的威望与实力。可是这也是坊间的版本，真实情况是这些年的左家早已经是空架子，而如今我逆转至此也正是受家父所托重兴左家昔日辉煌。看着天色转暗继而月挂疏枝，我带着茫茫的心事吹灯入睡。 第二日清晨我极早就醒来了。北国的秋天像一壶陈酿，味道十足。我素来喜欢秋天，娘亲在世的时候我你牵着我的手在秋日里散步，她总说论秋天的味道还是北国的好，然后眼神亮亮的看向远方。彼时不懂娘亲口中的“秋天的味道”，如今身处北国的秋日里才明白比起北国的秋天南国的秋日过于温润，清淡，确实少了一股秋天的味道。那时的娘亲年轻的正好，可清秀的面庞常年鲜有笑颜。“娘，孩儿恳请娘展眉如初。”当年年幼的我居然也曾懂得这样劝慰母亲。  “好，娘的朗儿长大了。”娘抹去眼泪对我说。然而当我真正长大了我才发现展眉如初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思绪在这个让娘亲念念不忘的故土上乱跑，回神之际正看见后院舞剑的身影影影绰绰。伴随着秋风舞剑声特别好听，少年矫健的身躯与剑浑然天成自有一种魅力。剑法纯熟精炼，剑路风格独特，唯一不足就是剑意不甚刚烈，每到要害之处总留一份余地。他认真而享受的舞着自己的剑，丝毫没有注意庭院一角的我，我在薄薄的阳光下懒懒的站着，天边云朵稀少。

看得越久越专注眼前的少年越是熟悉。可是我昨日刚到北国除了刚刚见面的萧庄主是再无熟人的。正在我出神之际，少年剑入剑鞘，猝不及防的转过身来。他先是认真的端详着我，然后一抹笑意就浮上了年轻干净的面庞。风吹散了他额前的碎发，眼睛亮亮的看着我。这一眼像极了我在北国的天空下遇见的第一个人。他向我走过来，那柄剑让他束在腰间。原来是他，昨天的少年剑客。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他走到我面前说。

“你是昨天萧府门前站着的人吧”

“昨天是我，可我说的是以前，以前见过吧，你的样子我昨天就好熟悉。”

“你认错人了，我刚来北国。”

“那还挺怪的，对你我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他固执的强调。

“嗯”我敷衍的吭了一声，欲转身回屋。少年却迅速挡在我面前。

“我是谢康，认识你我很高兴。”他的笑容这次融进了眼睛里。

“你叫我左朗吧”左朗是我的小字，当年娘亲在世的时候经常这样唤我，而今已经无人记得了。不知道今天为什么我会对一个刚刚认识的他随口而出，或许是他的笑容太真诚了。

“嗯，好的，左朗大哥。”

时至今日我都记得他当日的神情，那种纯粹的快乐。可是时至今日我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人和人会有莫名的亲切感，更让我不敢做的是像谢康那般袒露真性情。

三

我当年长途跋涉到远在北国的萧府是为了迎娶萧府千金萧婉，25年前当我俩都还在娘胎之时被父辈定下的婚约在今日成了重盛我们左家昔日之辉煌的重要一环。当年萧赫桥与左云良是南北为首的富商，二人在商界沉浮多年一见如故，在饭桌上定下这门娃娃亲。世事无常谁知多年以后左家声势依旧实力却早不如前。然而当年的一诺千金在今日却成了对依然鼎盛的萧家的考验。今日之萧家早非当年富甲一方那么简单，早已经用钱铺就了一条康庄官路，萧家四位公子早就在天子身边效力，就连大小姐也是天子宠妃。造化弄人，本是门当户对的一段佳话现如今因为左家的落魄而变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第一种版本是萧家摒弃落魄亲家另寻金婿。第二种版本是左家认清局势自动悔婚。其实这两种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萧左两家都有此想法，只不过萧家是萧赫桥，左家是本人左江远。但是家父左云良当时闭着双眼呵斥我道“我们左家就是再不济也不会养不活自己家定下的儿媳妇，你给我去讨！”父亲早已两鬓斑白可是却还是那般放不下得失，谁都知道他这个儿媳妇背后是当今皇上亲手准备的嫁妆，至于多贵重父亲只在我临走前语重心长的说“这个婚事可以重盛左家，但是以后就要靠你了。”我不知道我这样的忍辱负重有何意义，可是在父亲眼中就是有关家族的荣辱。

父亲是个商人，他人生的终极意义就是真金白银的数量，既然婚姻只是个传宗接代的纽带何不让它更有附加价值。我不敢苟同父亲的想法却也不能违背，毕竟作为长子以及当事人我是有这个义务，尤其是在萧家顾忌坊间舆论的前提下。很多时候我都很佩服那些湿漉漉的舌头，他们肆意的讨论着别人的事情，尽管跟他们毫无关系，甚至对讨论者都不熟悉不认识他们依然乐此不疲。我想远负盛名的萧家一定不堪忍受这些舌头的诟病。

其实我的人生在开始的时候就照见了结局，如果左家没有落魄我还是过我公子哥轻松逍遥的生活，在特定的年龄毫无波折的迎娶我的妻子。只不过今日我却用左家公子的方式继续左家辉煌，然后继续过自己特定的日子。这两种人生都不是我喜欢的，既然如此我愿意为左家发挥价值。可是我想要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呢？我不知道。

“这几天怎么不见谢康？”午饭过后我问左影。

“应该是被萧庄主派去执行任务了吧。”

“对了，让你查谢康的情况进展怎么样了”

“谢康是萧赫桥门下最受重视的剑客，他年纪虽小却剑术超群，前年入萧府，此前浪迹江湖，无从考知详细情况。”

我不知道我找人调查谢康的目的，多疑？我确实有些过于小心，尤其是发现已经居住十几日萧庄主依然推脱不跟我商量婚事之后。或许是我多心了，我挥手让左影出去。

萧庄主对我礼遇有加，可是生疏客气也可见一斑。倒是这个刚认识的谢康天天赖在我身边。我想谢康是我在北国第一个朋友。他总强调对我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然后也不客气的每天赖在我身边。我喜欢安静也习惯独处，所以一开始我是不愿意谢康的频频打扰，可是后来我发现谢康骨子里也是个安静的人。每当我俩独处之时便是他拿着自己的剑谱安静的坐在一旁，偶尔看看看书的我，偶尔自己出会儿神。有的时候待我看书乏累之际向他看过去他认真的睡在一旁，长长的睫毛温顺的覆下来。有的时候我想逗他就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他不情愿的睁开眼睛看看我又带着他特有的笑容睡过去。

每天早上他都会准时练剑，握住剑柄他就会变得跟平常不一样，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问过他为什么拿上剑他整个人好像很有精神的样子，他认真的说“因为从小到大我只有练剑这一个爱好，世人多以为习武耍剑之人多有戾气，其实还是要看个人的品性。其实剑也可以很温柔的”。然后又很腼腆的说“其实大哥你看书的样子才跟你平时沉默冷冷的样子不一样呢。”

“我冷吗？我沉默吗？”

“嗯，对我挺沉默。”

“那我看书什么样子？”

“好看的样子。”

“你这叫什么说明，这就是你平常不看书的后果！”

“可我说的是实话啊。”                “算了你还是继续练剑吧”我嫌弃他道。

我从小到大朋友不多孤独也是常态，不过幸好我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独来独往的日子。可是谢康的出现算是我生命中的意外，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习惯他的陪伴。我看着他练剑他陪着我看书。

“大哥，你每天陪我练剑会不会很无聊，你可以不用天天早上出来的。”

“我出来是睡不着呼吸新鲜空气，你别误会啊。”我赶紧撇清，我可不想让这个小屁孩觉得我是在陪他，省的他得意起来话又变多。

“嗯，那好吧。”他一副信以为真又很失落的表情。

其实说到底谢康还是个闲不住的男孩，每当暮色四合的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拉着我到街上闲逛。

“大哥，我以前在这条街上自己闲逛过很多次，可是自己一个人多少有些尴尬。”

“所以拉着我一起吹冷风你就不尴尬了？”

“……”

“为什么总是自己，你没有朋友吗？”

“剑客怎么能有朋友呢？”他倒是这样反问我，看来他也不是我想的那般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是个剑客本应无情无义。那么对我呢？我难道不算是他的朋友？我没有问出口。我想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几个人是例外的，或许是因为特别的环境而例外或许是因为特别的人而例外可是无论如何这例外都有限制，比如这个小剑客对我的例外可能只限于我居住在萧府这个特殊环境的特殊几日，反正以后我们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交集他大可对我例外毕竟说到底我是个路人，即使再一见如故。想到这里我为曾把他当朋友而感到好笑。

“大哥，大哥，你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哦，没什么。是不是该回去了。”

“嗯，那也好吧。”

然后谢康微笑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在下一秒钟他说了句“小心！”然后剑光一闪力道很大的推开我就卷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七八个黑衣人中间搏斗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谢康用剑搏斗，他的剑法极快根本不给黑衣人接近我的机会，在夜里他的剑锋和他的一袭白衣一样闪着寒光，不久我便看见剑锋上的猩红，我突然担心起来。我自幼不喜习武，父亲找过很多武功高强之人教过我，口诀套路各路武功优劣倒是记了不少，就是不愿意实践，后来父亲也就放弃了。今日我却后悔起来，因为我怕谢康有危险。谢康没有占劣势却也不是优势，他总是给敌人留一份余地。突然我眼前寒光一闪一个负伤的黑衣人向我冲来，我毕竟也接触过武功躲闪还是不在话下可是黑衣人武功高强即使负伤我也毫无招架之力，而且他剑剑致命我想我可能要客死他乡了。当黑衣人的剑直指我胸口之际突然直直倒在我面前，背后出现了谢康毫无血色的脸剑锋还滴着猩红新鲜的人血。身后不远处是翻到在地的几个黑衣人。

“快走，大哥。”他走过来说。这是我才发现他的胳膊和右腿已经受了伤。

“你怎么样，伤的严重吗？”

“还能走，大哥，此地不宜久留萧府也不要回去了，你跟我来。”

我多日来的疑惑在这场血雨腥风和谢康的话语里逐渐清晰起来，我搀扶着他心事重重的匆忙赶路。

北方的夜里寒气很重我却明显感觉谢康汗流不止喘息声逐渐凝重。

四

我想他的伤势一定没有表面上那样轻我们必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不能再让他走路了，我蹲到他面前一把拉起他两条胳膊，费劲的把他放在背上。

“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快放我下来吧。”

“你小子看着很其实肉都长到骨头缝里了吧。”我故作轻松的转移话题。

“大哥，你放我下来自己先走吧，我伤得不轻会连累你。”

“知道自己是累赘就少说话，我不想浪费力气和你说话”我又恶狠狠的凶他。

“大哥”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我知道我必须加快脚力了。

五  

黑暗里我背着谢康毫无目的的赶路，我突然觉得很绝望，害怕谢康就这样在我背上死去，我在心底里竟是这样担心他。在一个拐角我隐约看见一座破庙，我背着他小跑过去，踢开庙门四下皆黑。

“有人吗！有人吗？”我的声音孤魂野鬼般回荡几回。算了，没人麻烦也少。我适应了黑暗之后将意识浅浅的谢康放在一处。我借着月光简单的收拾了庙宇开始检查谢康的伤口。胳膊上的剑伤深到几乎能看见骨头，显然是手劲十足的老手划开的，左腿上好在没有伤到筋骨。我撕开衣服开始清理包扎伤口，止血后以后的天亮再说。

天色微亮我就出去敲附近医馆的门，天色大亮我又不放心谢康一个人。幸好我有随身带银钱的习惯，这一次我真的感谢当年跟娘亲学习的医术。

回到庙宇看见晨光里谢康惨白的脸我就无比难过，我迅速的上药包扎。当天晚上谢康在我租下的客栈里醒来。

“你终于醒了，身体怎么样？”

“大哥，我好多了，我们这是在哪？”

“你放心吧，在客栈里。来，吃点东西吧。”我又开始喂他吃了点流食。

“大哥，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嗯，还能有谁，昨晚我都以为你死了。”

不过好在谢康在我的照顾下伤势渐渐好起来，他本是习武之人恢复得很快。不过我发现他对我的指使和依赖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从一开始的“大哥，你不用这样亲自照顾我”的客气到现在的“大哥，我饿了，喂我吧、大哥，我睡不着伤口痒，你陪我说话吧。”我一边骂他越来越大爷一边认真的照顾他。我有的时候甚至害怕自己对他过于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