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

天又黑了,虽然我才醒没多久,时间像刷子一样在我身上摩擦,停不下来也逃不开。

在家封闭自己的第142天,记忆力变差了,思考力大幅下降,表达能力也即将丧失,我不断质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搬到这里,这个昏暗无光的小巷子,这个看不见太阳的房间,坐在这个潮湿冰冷的床。不过如今的我,这样颓废呆滞的我,已经说不出什么理由,因为巷口的一颗桃树,一株蒲公英,还是对面瓦片下的一窝麻雀来着?

床边的垃圾散发出酸味,衣服山长在了床的另一个角落,脸上的油脂闻起来甚至有些香味,拿起昨天剩下的外卖,闻一闻,似乎还能当做今天的晚餐。

我房间的夏天,充斥着很快腐烂的食物,久久没有消散的酒臭,掉落在窗前的烟灰,可恶的蚊虫,和恶心的我。

头上的小风扇像极了乏力的工人,我估计它累了,下床关了它,它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声音,晃了晃摇摇欲坠的身子,说了声谢。

太热了,垃圾更臭了,我愤怒地扔下手机,把垃圾袋从垃圾桶里拽出来,抱着垃圾袋就出了门。垃圾箱就放在桃树旁边,花香和垃圾臭让人一刻都不愿意逗留,还好我迅速逃开了。

拖着拖鞋走在巷子里,油头垢面,胡子拉碴,希望别被邻居看到。这巷子从樱花树开始数的话,共有三户人家,我住在最里面,为了不惊扰大家,我在路过每一家时都刻意放轻了脚步,这就是所谓社恐吗。

安全度过第一户,黑乎乎的应该都睡了。

第二户倒是开了不少灯,但是传出的声音不太妙,有哭声骂声夹杂,估计小夫妻又吵架了吧。正好,这下他们也不会突然出现,撞到我这幅模样了。

安全通过第二……"哼哈"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耳旁,我全身一颤,突然迈不开步子。

这声音就像于我耳语一般,再加上巷子天然的放大回响效果,我心想,遭了,是鬼。

我故作镇定,眼睛向左瞟,看见了一个人影,身着白色的长裙,"哇啊—"我大叫出来,"啊—"这个人影也叫出来,一头撞在我身上。

我这才低头,看见了她胸前的红领巾,哦,是一个白皙的学生。

"啊,对不起"我顺口说出。

学生低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摇摇头,转身进去了。

我低着头,也走回了我的壳。

天亮了,又黑了。

今天和昨天一样,和前天也一样,每天都一样。

不一样的,今天又他妈的更热了。

我蹲在家门口,扇着扇子,躲在夜色里。

夜里,月光照亮了我的小窝,正好洒在我脸上,我被月光刺醒了,妈的,老天都不让我好好睡觉。

一片安静中我听到了很微弱的一个声音,好像是猫叫声,又好像是狗被踢了后的声音,是什么生物在叫,在我家的门口,月光把院子照的很亮,我借着光亮,轻轻的走向大门,推开门缝往外看,一团白色的东西蹲在角落,我盯了许久,才确认应该是刚刚那个女孩。

我打开门走向她,拍拍她的头,她便停止了抽泣。

"不睡觉蹲这里干啥?大半夜吓人啊,小朋友"

"爸爸…妈妈…都走了"

"唉,那你倒是回去睡觉啊"

"太…黑了,我害怕,这里亮一点"

"唉,行行行,要不叔叔送你回家行不,叔叔就住你隔壁,你害怕了就叫叔叔行不?"

小孩好烦,这些大人也恶心,给人填麻烦。

她终于站起来,点了点头。

月光下,我仍能看见她脖子上的一抹红色,还是那条红领巾。

把她送回去了,看来家家都差不多,一场大战后的混乱留给了这个孩子,碎了的玻璃,打翻的桌子,还有和我家一样的垃圾臭……

如摆脱烫手山芋一般,我小跑回家,倒头就不省人事了。

天亮了,这是143天了。

她来敲门了,睁着大眼睛说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

我让她进了大门,她还是昨天那身装扮。

"你几年级了?为什么不去上学"

"……不想去"

我低头看看她,她脖子上的红领巾已经褪色了,红领巾的结也只是一个死结。

"你红领巾都没系好,不会是摘不下来才一直戴着吧,哈哈"

她低下了头。

我刚要为自己的话愧疚时,她抬起手把红领巾取了下来。

啊,原来低头是为了这个啊,我以为她要哭了呢。

她把红领巾递给我,抬头看我的眼神好像在否定我的猜疑。

还挺费劲的,我吃力的解开了这条黑乎乎红领巾的结。

弯腰重新给她带上了,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看来曾经的优秀少先队员是没有白当。

她看着胸前的结,惊讶到微微张开了嘴,随后又微笑起来。

我们终于从院子走到屋里了。

"没吃吧,我给你做点"

她点点头。

"红烧牛肉面还是香菇鸡肉面?"

她:"都行,谢谢。"

"好,你坐着等一下,先喝点水吧"

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鸡肉面纸箱,我煮了两包牛肉面。

太阳开始发威了,泡面吃得我俩满头大汗。

她:"好热啊,比我家还热"

"是啊,等一下我把风扇搬过来"

可能因为我屋朝南方向都是玻璃的缘故,阳光毫无障碍的侵袭进来了。

我把风扇扛过来了。

我愣在了原地。

她把身上的裙子脱掉了,只穿一件不合适的背心。

"!你!小女孩在外怎么能随便脱衣服!你妈妈难道没告诉过你吗!"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嘴里还在嚼着,盯着我几秒,我观察到她在憋笑。

"快点吃完这口,把衣服穿好,风扇来了,不会太热了。"

她站了起来,"可我是男生啊"

"我爸爸平时就这样穿啊"

"啊?可你刚刚穿的是…穿的是裙子?"

"哦,那是之前租房的阿姨留下的,妈妈说我能穿就让我穿着了。"

"臭小子,快吃完回家去,男子汉还怕什么黑"

"还有你这头发啊,哪有男孩有这样的发型啊"

他有及肩的发长,也没有修剪的痕迹,看起来也有一段时间没洗了。唉,邋遢的小孩。

她,噢不,是他,他喝完了碗底的汤,放下了碗筷。

我们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他爸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呃,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面…面"

"棉棉?"

"昂"

"今年几岁了啊"

"十"他张开两个手掌

"好孩子,十岁长得还挺高,就是要好好吃饭,跟电线杆似的"

吃完面,我把碗堆在洗菜池里,虽然里面的脏碗已经要满了。

"你自己玩会,早点回家,要是你爸爸妈妈回来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他点点头。

我走进房间,听到了周公的呼唤,睡午觉了。

我醒了,天色已经暗沉,我去厨房喝水。

他应该回去了,厨房里,留下了摆放整齐的餐具,洗干净的。

他脱下的裙子和红领巾,落在旁边的椅子。

这天晚上可能会有点不同。

久违的洗了衣服。

144天了……他父母还是没回来,方便面减四,把衣服还给他了,他很高兴。

"你想上学去吗"

"嗯"

"红领巾你戴着很帅,像个小英雄"

"哈,叔叔你几年级了"

"啊,我啊,我数数,我已经…二十年级了吧哈哈哈"

"你怎么也不上课呢"

"因为我毕业了啊,就是已经不用在学校上课了,要在日常生活中自己学习了,没有人再教叔叔了"

"为什么没有人教呢,那三十年级的人可以教你呀"

小孩就是小孩,一问就停不下来,好吵。

"想不想看小鸟啊"我赶忙岔开话题。

"哇!哪有小鸟!"

"走,就在巷口"

桃树对面的屋檐下,有一窝麻雀。

我把他抱起来看,可还是看不到,倒是可以听到头顶叽叽喳喳的乞食声。

他算是同龄人中的高个子了,在抱起他的一瞬间,才知道他那么轻。

"你爸妈怎么还不回来啊,你就和这些小鸟一样,等着爸爸妈妈回家呢"

说着,鸟妈妈还是爸爸,嘴里衔着食物回来了。

"他们可能不会回来了吧,我知道爸爸欠了五百万,几年前他离开了,一直没回来"

他顿了顿。

"妈妈因为我是…妈妈讨厌我"

"爸爸妈妈要是没有我可能会轻松一点吧"

"可能那天吵架的人是?"我问。

"是妈妈和她的朋友吧"

145天,久违的出门了。

带他吃了德克士,还去了理发店,我们都理了发,我还刮了胡子。

146天,他送了一幅画给我当礼物,画了一个男人抬头望着一只小鸟。

147天,我给没见过彩虹的他描述彩虹多么漂亮和神奇,话音刚落,外面下起了太阳雨,他第一次看到了彩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148天,他没来找我,我睡了一天。

149天,他还是没来,可能是他妈妈回来了,我去他家门口,听到了些许声音,转身我还是回了自己的窝。

150天,门口动静很大,我以为他来了,便开了门走出去。

是他和他的母亲,俩人看见我都停下了动作。

他母亲先笑起来,"之前给你添麻烦了"

我的嘴角好像也学着她抽出起来,"没事,他很乖,没有麻烦。"

"我们搬家了,去他姥姥家一段时间"他妈妈又说。

他回头,向我招手,以示再见。

"好,好孩子,肯定在学校也是好学生,以后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让你妈妈高兴高兴"我说。

他妈妈明显动作停了一拍。

"好好好,外面冷,我们先走了。"

我挥挥手。

进了院子,才看见墙边一坨红色的布,走近了,是那个熟悉的红领巾。

红领巾上绑了小石头,把红领巾一层层展开,上面有不易辨识的字,"小鸟飞走了"

我慌忙跑出去,抬头看,果然已经没有小鸟了,巷子里也安静的渗人。

……

第二百天了,我的计划实施日。

我趁着夜色,从第一户人家的墙翻进去。

这家院子里有一口窖,用来存放土豆类的蔬菜。

我走下去,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拿手电筒照他,他闭着眼睛,嘴上粘着胶带,支支吾吾的声音,也能听出来,想让我放了他,他被绑在一个简陋的椅子上,在这个矮小的地窖,他能坐着已经很幸福了。

宗珩曾是我的是同桌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说好一起创业,他爸爸卖了房子给他筹了二百万,他发誓一定加倍还给父亲。

互联网刚起步,我们打算做一个互联网加的智能超市。

我也一无所有,只能用技术和头脑支撑他了,如果还有什么的话,可以是爱,是情同手足的爱。

他一直如我的哥哥一般,从学生时代开始,从他作为我的同桌开始,从他和我一起打架,一起称兄道弟开始。在我父母离开后,我把他视为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兄弟。

可是这个傻瓜…因为喝了酒后和别人耍赌…直接把两百万输光了。

当晚,就从楼上跳下去了。

都怪这个男人,用着低劣的手段骗走了那二百万。

我和自己承诺,一天还一万,折磨他二百天,再让他离开这个世界。

"你的老婆孩子今天搬走了,没有人愿意找你,他们早就忘了你了,估计你孩子马上有新爸爸了"

男人好像哭起来了,二百天的折磨,让他没有了人样。

住在这里的是宗珩的父亲,和我日日夜夜看着这个男人。

我把他嘴上的胶带撕掉了。

他用不流利的语言说着让我放了他,他知道错了。

我终于答应了他,我拿出一沓钱塞进他的裤子,"医药费拿好,但有一个条件"。

"会写字吗"他摇摇头

"聪明啊,手保住了"

"拼音总会吧?"他摇摇头

"我…我真的不会"

我把剪刀掏出来,"那看来这里是留不住了"

他瞪大了双眼,把嘴紧闭。

"要命还是要……"

他终于张开了嘴。


在那之后应该三年吧,听说棉棉的爸爸回家了,不久又被关进精神病院,他患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知道是这个病症后,我就知道,那个老头还是没有完全放过他啊。

关于棉棉,我在公交车上见过他一次,和姥姥一起生活着,妈妈再婚了,他还是戴着红领巾,不一样的,他穿上了校服,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了不少。

看来那个男人还是有好好履行条件的。

下车的时候,他朝我看了一眼,我迅速躲开了他的眼神。

那时候的公交车是随喊随停的,他喊了声"叔叔,停车"

他还是曾经的发型,只是那分明是清脆的女孩声音。

"小鸟要飞走了!"

说着她蹦蹦跳跳,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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