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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尽意无穷”是严羽在《沧浪诗话》里的说法，也是中国古典文论里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波拉尼奥是二十世纪智利的诗人和小说家。作为一个“念古”的人，我对近现代文学的认知，国内还停留在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时期，当代文学了解得寥寥。国外就更贫瘠。没来简书之前，波拉尼奥于我完全是个陌生的名字。来简书之后，被不止一个简友安利。《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我看波拉尼奥的第一部作品。看完第一篇《圣西尼》，直觉浮现出“言尽意无穷”这么一句话，委实嫁接的有些不伦不类。
我想我应该着重解释一下这个“意”，并非中国古典文学里的“意境”、“境界”的审美范畴。在这里，我更愿意解释为“意思”、“含义”。在波拉尼奥的作品里，隐藏在故事背后的内容远比他讲述出来的含义多的多。每一个读完波拉尼奥的读者，都能解读出自己所理解的意义。多重的意义，构成了波拉尼奥作品中的神秘和多义。我以自己的理解，写下自己的思考。
克制冷静的语言
波拉尼奥的语言风格是接近新闻报道式的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用笔写所见，没有形容词，全是陈述语句。波拉尼奥是一个诗人，可是在他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短篇小说集里，14篇小说，很难找到一句充满感情和修饰的诗化语言。波拉尼奥不用对话，将对话中的引号全部换做语句中的逗号和句号。
波拉尼奥这种极简，读起来有些流水账式的平面化书写方式，仿佛他试图把所有的情绪和情感压下，只是展现语言的本来面目。可所有的语句组合在一起，又能让读者感受到作者克制冷静之下埋藏着的情绪波动，那种淡淡的哀伤、孤独。在读者心里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张力，想探究却只能猜测。
受限视角的叙写
波拉尼奥的故事没有第一人称的代入感，也没有上帝视角的全知全能。所写的就是故事中人物看见、经历的事件本身，或者通过别人的转述得知的事件一角。受限的叙写视角，让故事本身看起来平淡无奇，因为故事只是当下能看到的事实，读者读到的也是事件本身。至于故事之外，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留白，任由读者想象驰骋。
在《圣西尼》里，一个叫圣西尼的阿根廷作家，与“我”成为笔友，“我”对圣西尼的了解，前半部分是与他书信往来得知的，后面部分是通过他的女儿得知的。这就导致故事本身的叙述者对故事人物的了解不比读者多多少。
在波拉尼奥的故事里，叙述视角受限，在于每个人物之间没有太多太深入的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有限，或者通话，或者写信，或者作者本人对事件、人物的无限制联想和揣测。读波拉尼奥的作品，总是有种距离感，陌生感。难免要感慨，在日常生活里，大家都是陌生人，只不过机缘巧合下，有过那么一两次来往，几面之缘，有幸让波拉尼奥平淡地写成了一篇故事。读者跟他一起看见、联想、猜测这些事儿和这些人。
“拼凑”起来的故事
波拉尼奥的故事都是“拼凑”出来的，他故事里的人物只是在一个共同生活的空间里，仅此而已。如果把波拉尼奥的故事拆分来看，不同的场景，断点式的意象，被平实的语言表述出来，看似不连贯的一切，却又有着内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发生着神奇的化学反应，尤其在故事结尾，波拉尼奥总是能出其不意地将读者对故事的猜测进一步加强。
波拉尼奥很少写过去和将来，只写当下。可当下发生的又包含着过去和将来。他的故事叙写是这样的：知道一个人，但是他（她）不过是作者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作者只能通过自己对他有限的认知里把他“拎”出来，写写俩人在一起干了什么。然后别离之后，偶然听别人讲起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要不自己再加点想象，就这样七拼八凑，把一个故事写完了。而读者却读得意犹未尽，浮想联翩。
关于爱情
波拉尼奥写的爱情字面含义简单直白，两人在一起，无需铺垫，无需交流，更谈不上灵魂的默契，欲望就放在那里，彼此心照不宣。
可波拉尼奥就是有魔法，两个因欲望走到一起的人，通过一些事，一些场景，让爱情在读者的无限遐想里自由流动起来，那是爱情的故事。波拉尼奥没有明写，可是你阅读那些客观的，简洁的字句感受到了。若有若无，朦胧含蓄的情意在淡淡哀伤里消散，徒留唏嘘。
《通话》里B爱上了X吗？还是爱上了恋爱的想法？一个人的情感和欲望怎么可能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呢？ 《安妮·穆尔的生平》里“我”于安妮，如果只是她人生的一个过客？那对于“我”呢？安妮是否也是过客？《戈麦斯帕拉西奥》里的女馆长，她对“我”这个陌生的外来者，那种微妙的，欲说未说的情愫，在与她不经意的离别中让读者展开无穷想象。
关于爱情这个永恒的文学母体，波拉尼奥的讲述也不是由他这个作者创作完成的，爱情故事需要读者阅读之后，展开想象、解读，才会让故事完整。
哀伤的挽歌
波拉尼奥的语言避免感情，可用冷静克制的语言完成的故事是有感情的。他的故事主人公或许没有名字，只有A、B这样的代称，可读完14篇故事，能明白波拉尼奥其实写的是一个群体。他们是一群热爱文学、人生过得痛苦失意的流亡者、文学的边缘人。他们的生活、经历充满了暴力、死亡和不确定性。他们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拉美的青年人。他们忍受孤独、痛苦，爱的坦诚，死的哀伤。
《地球上最后的夜晚》、《1978年的几天》、《在法国和比利时闲逛》初看这样的名称，心里充满着感动和期待。读完故事，波拉尼奥把拉美青年哀伤的挽歌留在字里行间。直到我读到《邀舞卡》里的一句话：想念那些死于刑讯台上的诗人们，想念那些死于艾滋病、吸毒过量的人们，想念一切相信拉美有天堂而死于拉美地狱的人们。心里的感伤无来由地袭来。我想象着那个时代，那片土地上的青年，理想幻灭，他们在苦闷痛苦里挣扎。波拉尼奥作为他们其中的一个，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情感，把诗人的狂热摒除，只留下冷静和克制，用平实的语言写下萦绕着神秘多义的故事。
作为一个文艺青年，不管身处的境况如何，流亡、绝望、崩溃，再冷静的语言也难言那颗热爱文学的心。14篇故事也是波拉尼奥写给那个时代拉美文艺青年的挽歌。就像他故事里的主人公们不管自身、周围发生了什么，他们作为故事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他们喜欢读诗打发无聊的时光，通过文学创作进行人生的思考。他们有着文艺青年的敏感内心，清高孤傲，结尾却又总是以这样那样的方式死亡，或者告别，留给读者无限哀伤的猜测。
波拉尼奥自己也说了，“我们不会停止阅读，即使每本书总有读完的时候，如同我们不会停止生活，即使死亡必然来临。”
他什么都懂，他深情而坦诚，他只是刻意选择一种独树一帜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孤独和失意，理想和希望———用最冷峻无情的语言抒写生命最深处的律动与神秘，形成了独特的，众多人追随的“波拉尼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