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杨成毅，是在一年前。一向以“加班为荣”的领导大手一挥，批了我几天年假。在单位“关”了两年的我如蒙大赦，赶紧一张机票滚得远远的，就怕一场好梦碎掉。
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彻底放飞自我。然后，乐极生悲：闹肚子了。人生地不熟的我转了N+1个圈终于找到了在我眼里“如天堂般存在”的公厕。
我捂着肚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女厕，又迅速以更快的速度退出来，再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下门牌指示，确定，女厕所，没错！这时我才注意到边上挠着头发一脸尴尬的人：一米六几的个子，一头短发服帖地装饰着白皙秀气的五官，一双无辜的眼神正看着我。
然后轻柔的女音响起：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
好吧，我冲进厕所看到一个帅小伙从里面出来，吓得我以为错进了男厕，却原来是个中性打扮的女子。这下轮到我尴尬了，赶紧道歉，一溜烟闪进“天堂”。
出来的时候她还在，背着手靠着墙壁，戴着耳机轻晃着头。见到我，赶紧摘下耳机走过来，伸出手，你好啊，我叫杨成毅。
我错愕地愣了几秒钟，这才伸出手去，你好，我叫安辰。
“鹌鹑？”她瞪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惊愕地重复，我纠正了许多次她的发音，直到看到她嘴角掩藏不住的得意时才彻底放弃。从此，有了一个叫我“鹌鹑”的人。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她得知我孤身一人在此旅游，便自告奋勇当起了导游，接下来的行程因为她欢声笑语不断。我对这座城市越发熟悉，尤其是街角小巷各种特色小吃，如数家珍。
在我的假期结束的前一晚，她一反常态，嚷嚷着要去爵色喝酒，拗不过她的坚持，便跟着去了。
她喝完第一瓶酒，如往常一般说着她那怎么也讲不完的趣事和糗事。
她喝完第二瓶酒，眉飞色舞的描述着我还没去的几个景点如何曼妙。
她喝完第三瓶酒，对我千叮万嘱不可以忘了她，有空要常去看她，还要看看没来得及光顾的风景。
她喝完第四瓶酒，开始讲她的梦想，她说一生太短，从此要为自己活，她说毕业了就开辆破车，带着单反去流浪。
她默默的喝了五瓶酒，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说她终于可以成为自己了，以后要留长长的头发，穿好看的裙子。
她说，你之前说我的名字像男孩子，其实这就是男孩子的名字，我已经借用了二十五年。
我错愕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她似再意料之中，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二十八年前，女人二十四岁。已经出嫁三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在那个封建偏僻的农村，面对村里人的七嘴八舌的恶意揣测和中伤，面对婆家人永无止尽的刁难和谩骂，她几乎精神崩溃。
就在这一年，皇天不负有心人，女人终于怀上了孩子，她和丈夫悉心呵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小生命，农活儿也不去做了，家务活儿都尽量避免，全心全意守护着肚子里的希望。
然而，不知道是因为头胎不稳还是紧张过度，几个月后，女人在自家院子里散步，突然胎动流产，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要了她的命，一度精神恍惚，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男人为了让女人心里舒坦些，也为了躲避家里人的埋怨和村里人的讥讽，带着女人搬到了隔壁的村子，租了别人竹林里的旧房子和山里的荒地，开始了夫妻两个人的生活。
这样又过了两年，女人终于再次怀孕。这一次，她更加小心翼翼的孕育着这个刚刚萌芽的小生命，害怕又是好梦一场。男人也每日细心的照顾着女人的饮食起居。
九个月后，这个鲜有人造访的竹林小屋第一次迎来了它的客人。女人的婆婆抱着刚出生的孩子骂了一句：“是个女娃啊！”。转身就回去了，生了一天的闷气没有吃饭。
据说女人早年流产的那个孩子是个男孩，她婆婆连名字都取好了——杨成毅。
男人抱着刚出生的孩子，照顾着刚刚临盆的妻子。他想，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女孩儿两岁的时候，堂哥杨成刚下河游泳淹死，伯娘精神受到刺激，刚开始整日整日的哭，后来慢慢变得疯傻。
奶奶哭天抢地，一个劲儿的念着老杨家要绝香火了，疯疯癫癫的闹了半年，不知怎么想到小儿子家还有个女娃，赶紧差人去叫小儿子带着妻女回家。
她看着眼前的女孩，眼神忽明忽暗，沉默许久，对小儿子说：以后你们回来住吧，该你的地和房都拿回去，她以后就叫杨成毅了，我带着。
男人想反驳，他说已经给女儿上了户口，名字叫杨晓晓，但是拗不过母亲的坚持，最后只能和妻子哭着去给女儿改了名字。
杨成毅耸耸肩，对我苦笑道：“所以你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女孩。我不知道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童年太远了。我跟着奶奶长大，她对我很好，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收罗回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尽她的最大努力不让我跟其他孩子接触。直到爸妈把我送进学校，削弱了奶奶对我的管制。
我开始拥有自己的小伙伴，可是身边的女孩子都扎着漂亮的头发穿着可爱的小裙子，我仍然是短短的头发和一身运动服。我也问过奶奶，为什么我要每个月剪头发，为什么我没有裙子，奶奶第一次很严厉的把我训了一顿，我觉得委屈，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后来学校统一校服，男女都是一样的穿着，我没有问裙子了，只是仍然留着一头短发，跟着男生打篮球、打游戏。
上高中后，本来要住校，奶奶不允许，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陪读，我仍然在她的控制之下。我有一堆铁哥们，却没什么闺蜜，玩得好的女生也没有。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情书，是16班的一个女生写的，没理。然后就三天两头的收到情书和各种礼物，我找到她，告诉她我是女生，我已经做好被她骂的准备了，没想到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我知道啊。
后来我们谈恋爱了。她说早就知道我是女生了，但还是控制不住喜欢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说喜欢我，不知道是什么心境，就是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淌着蜜。
那时候学校早恋的人很多，常常在晚上躲在树林子里约会，保安大叔每天不定时的拿着电筒到处巡逻，倒是惊散了不少情侣。我们从不去那里凑热闹，因为我必须在晚自习后回奶奶那里。
13班的王老师跑去找我的班主任，说遇见我和一个女孩子手拉手在闲逛，肯定是早恋了。班主任听说后，哈哈大笑，告知王老师我的性别，王老师便讪讪地走了。那时候大家好像还没有这样的概念，连我自己，也是模模糊糊的。
后来那个女生周末去我家找我，不知道说到什么，她笑着突然扑过来亲了我的嘴角。我听到自己的心跳，看到她的脸迅速变红，时间好像静止了。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的有些相信，我谈恋爱了。
奶奶好像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问了些她的情况，只说了句：“那个丫头还不错。”本来我心里还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怎么和她说，毕竟，这样的事情，作为长辈，应该是很难接受的。
可是，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解释，好像这本来也很正常的。孙子嘛，是可以找女朋友的。”
“后来呢？”我有些莫名的着急。
她眼神迷蒙，歪着头想了一会，淡淡的说到：后来啊，被她爸妈发现，闹了一阵子，分手了。她回县城当了老师，去年结婚了，现在孩子应该快出生了吧。
我有些始料不及，抓起酒杯猛地喝了今晚的第一杯酒，成功的把自己呛住了。她靠过来，一手递来纸巾，一手轻拍着我的背，笑着说到：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能把自己呛着，明天还要坐飞机呢?不准喝了啊。
待我平复了呼吸，她退回去，又对我说：我其实经常遇到你第一次遇见我的场景，只是懒得去解释了，那天不知道怎么就想给你解释一下，吓到你很抱歉。以后我就可以做自己了，留长发，裙子就算了，我也没啥兴趣。
杨成毅又喝完一瓶酒，无力地撇撇嘴，终于还是说到：“我奶奶今天去世了，她疼了我二十多年，有段时间我其实挺恨她，她有强烈的控制欲，一心把我当孙儿在养，包括我上大学，她都跟着我。
后来我一气之下考了这里的研究生，彻底远离她。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怎么好了，再也不能跟着我。我为终于摆脱她而高兴，呼朋招友，大肆庆祝。
可是热闹后只有无尽的空虚，我反抗过我作为男孩子的宿命，但是某些思想已经融进了我的骨血，我已经不是我了，在奶奶给我改名字的时候，我就是杨成毅，她的孙子。
明天你就要回去了，我也要回去奔丧。希望可以再见你，鹌鹑。”
再次见到杨成毅的时候，她已经研究生毕业，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仍然是一头短发，一身休闲服，和我当初见到的帅小伙一样。
她走上前来，笑着伸出手，对我说:你好啊，鹌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