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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窗格上的衰朽藤蔓露出女儿娇羞的妍态，周菁早就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出来，梳妆打扮起来。今天她要去见未来的公公婆婆，试衣镜里，从未把几件廉价折扣的单衣和略显寒酸的首饰反复折腾的周菁，除了莫名的兴奋就是害羞紧张并存。如果娘还在，看见坐在梳妆台前打扮的女儿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喜事。

大红包无声放在早餐的餐桌上，父亲周惠明嘴里吸一支白金龙烟。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望着云卷云舒，天高的太阳。嘴巴里吐出一圈薄薄的雾气。仿佛又回到以前，小小的嗜好得到释放，再也不压抑了。

周围街坊们都知道，老周挺不容易。拉扯一个这么大闺女劳心劳力。每到老周出了街门，走在大街上。许多人总会热情洋溢打招呼，老周，你怎么又老了？

老周的衰老，不是秘密。他生就一副鱼铺里的翻着白肚的死鱼脸，面无表情，硬挤出的笑意比棺材里的僵尸还难看。可就是他，风雨不改，左边胳肢窝里夹着布包里的文房四宝，右手提着女儿周菁装着一早摊得黄油煎饼和一壶清水的食盒去庙会赶集的场所替人鸿雁传书，代写思念。

双十年华的女儿持家的泼辣一点不逊于她过世的母亲。反观他这个父亲，碌碌无为。唯一自豪的就是女儿终于出嫁了。这几年虽疏于生活的关心，但精神的修养从未停止熏陶。又加上女儿读了大学，他的自尊心一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膨胀。又谈了个不错的姑爷。他高兴，一个劲儿抽烟，就像回到了大学校园。

一九一九年的北京，有三多。军阀多，学生多，妓院多。曾经变法强人康南海和大学教授陈独秀无不晚节不保。现在的妓业更是到了一个烈火烹油的沸点。那些政府资深的参议员，高等学府里的学生，成了她们的座上宾。而慕晴却是最别致的一个。

在一群同窗学友的算计下，出身牛犊的周惠明也参与到了这泱泱大国热衷的事业里。不巧迎春阁的早晨万籁俱寂，静的像后花园里的一块太湖石头。

见到慕晴第一眼，周惠明脱口而出：“仗义每是屠狗辈，由来侠女出风尘。”她现在的姿态就是妖娆。穿一件粉色的大袄，躺在象牙木雕的床榻上，一根鎏金的烟杆嘬在嘴里，煤油灯烧着鸦片泡，飘着的青烟恍恍惚惚，把他的心都摄拿进去，像太上老君炼丹炉，九九八十一天就能修成金丹，与君同老。

周惠明的矜持还没引导他怎么开口，慕晴的声音飘过来：

“你是哪儿的人啊？

“南方，江苏盐城。“

“人杰地灵，可惜是个不解风情的南蛮子。她咯咯得掩嘴笑了起来。烟枪放在黄花梨木的小桌上，整个人半坐着，手掌按在太阳穴上，胳膊肘支撑在小桌上，巧笑倩兮道：“瞧你样子，十足的生瓜蛋儿。”

他挺直了脊椎想要证明自己不是第一次，可羞耻心又时时敲打他的荒唐任性。明明是一个风尘女子，但总掐着他的软处胡意妄为，他偏是生不出恶毒的想法扭转乾坤。主动的一方被动挨打，换做是谁也吃不消。他后悔为什么有问必答，不装做风月老手，那烤在架上的熟地瓜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弘毅刚正，宁折不弯。

“别绷着了，我这里不坐木头，你们读书人就是臭脾气。以前的翰林有，现在的大学生更甚，说不得。不过害羞的毛病，古今不变。”她笑嘻嘻的样子蛮可爱的。

周惠明努力找话说：“慕晴姑娘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说到这里，周惠明也为自己臊得无地自容。哪有这样出口成章的道理，估计回去以后又要被嘲笑一通。

这时候的慕晴已经收敛了俏皮的活泼，转而深思起来，果然迎春阁的花魁认真的模样不忍让人直视，他的心脏的脉搏波动得反而不规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小鹿乱撞？

“你这人就是麻烦，”她换了一个坐姿，盘起腿来，与他相对，“我的姐妹们常常和我说陈世美负心薄幸，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些口耳相

传的故事，难道我们这些婊子合该无情，殊不知多情的公子们互许甜言蜜语的陷阱，让我们奋不顾身，最后痴怨都让我们来背，我问问读书郎，这是何道理？”

“爹。”周惠明被女儿推醒，这把老骨头，才四十好几就眯瞪了。老了还怎么得了。周菁打扮停当，一颦一笑，都有慕晴当年的风采。他一下子有些痴呆，不知手往哪里放。掐灭的烟蒂丢在地上，偃旗息鼓。簇新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消瘦的慕晴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回味时光的点滴，他死灰寂然的心又有了鲜活的血液，太阳底下，周菁涂抹的两团胭脂浓淡适中，蜻蜓点水的两片薄唇叨叨不休。她越是如此，周惠明就越不想失去她。

“我的男人一定要与众不同。他即使没有宁采臣的多情，也需要有虬髯客的豪迈。嘻嘻，答案满意吗？读书郎？”慕晴端来一杯热茶给周惠明品尝，做完这些又回到塌上坐下，其慵懒的就像一只撩人的小野猫。

周惠明略一思索，不屑道：“虬髯客充其量不过是独夫民贼罢了，世界大势浩浩荡荡，若要长治久安，那些占山为王的军阀只懂抢地盘争权利，哪顾国民生机。慕晴姑娘绝代佳人，不配国士无双，我为你叫屈。”

慕晴飞了他一对媚眼道：“你们男人哄骗女人一个样，我找不了虬髯客，还不能找一个蔡锷吗？女人终归嫁人的，有了好的归宿不去依靠，就是傻子呆子。”

“难道慕晴姑娘你找到了？”

慕晴说：“看你诚心一片我不哄你，他是一个武士，你听说过北洋政府成立的中华武士会吗？他可是有真功夫的。我不想伤你了，你走吧，他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粗鄙的武夫，高雅如菊的慕晴竟会喜欢这种人，周惠明决不允许它发生，他愤而起身，一个箭步冲到慕晴的小桌前，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拿起大烟枪扔在地上，脚掌用力，断为两截，“我不知道那个武夫给你逛了什么迷魂汤，燕雀岂知鸿鹄之志，我周惠明要为你做李靖，做大事立事功，鸦片是国耻，你不要自甘堕落。今日我便为你赎身。”

“好大的口气，可惜你不是她的男人。”

周惠明只觉脑后一阵发麻，手脚一缩，慕晴就从自己手中脱节消失。大门处一道伟岸的身影渊渟岳峙，斗笠下鹰隼一样的锐目把周惠明瞧得通透。

“吴非，武士。”说着抱着慕晴回到塌上，转身道：“周先生，你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周惠明憋红了脸道：“你爱她，为什么不给她赎身？”

“你问了一个好问题，但是我现在不能给你答案。因为我也在寻找一个自己的答案。”

“故弄玄虚。”周惠明都囊道。

吴非突然大笑道：“也许你不信，我和晴儿一直想找一个教我们读史和明理的老师。不知这位周先生肯不肯教授我们两个不成器的徒儿。

周惠明先呆了半响，然后讥讽说：“武士会藏龙卧虎，我一介学子，既不是晚清的遗老大儒，又不是大学教授，吴先生莫非戏耍我吗？”

吴非摇摇头说：“我有一个廓清四海的志向，可光凭武力不行，大儒教不会，教授不肯教，思来想去只有大学学生学贯中西，可解我心中之惑。不知道周先生你的意思是？”

“现在主义横飞，思潮乱涌，如果吴先生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会考虑的。”周惠明震惊他的志向，又不想拂了佳人的意，无奈道。

“杀了那些想做皇帝的军阀和政客。然后辅佐有识之士继续当国，你看可好？”真受不了慕晴含情脉脉的眼神，跟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对话

几乎耗尽了周惠明的智慧。异想天开的武夫比乱杀的武夫更可怕，它不仅为慕晴担心，嫁了这样一个疯子武夫会好吗？

黄包车到了。周菁迈着细步走了出去。背着双手的周惠明跟在后头，手提着一包点心和贵重礼物，他的心五味杂陈。后来送到门口，他快步冲向黄包车夫，塞给他一块银元，耳语了几句，招呼周菁说，傻孩子看什么？你开坐上来，让我拉你去亲家公这里。那怎么行。周菁说父亲你是教书先生怎么能如此？他把周菁劝上车，抚慰她道，菁儿，为父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心疼你，心疼谁，今天让我送你去婆家吧。怕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时间飞逝，五四运动轰轰隆隆得谢幕。周惠明每天讲一个小时史记和资治通鉴。不知不觉，一年一过。

两人相熟以后，吴非也并不是不近人情。有时候周惠明问吴非，怎么追一个姑娘。吴非唤来慕晴，叫周惠明问自己天下和女子如何选择？吴非说，得一心人，永不分离。慕晴高高兴兴去做饭。周惠明又问，吴非说，匈奴未除，何以家为？周惠明说，随机应变，你可以是好的政客了。

为什么是政客。周惠明说，因为你不想当皇帝。吴非哈哈一笑，如果我死了，你娶她可好？周惠明捶了他一拳道，自己的女人少来麻烦我。吴非说，她怀孕了，没有爸爸很可怜。周惠明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混蛋。

后来，吴非观人知味，学有所成，连着刺杀三个倒行逆施的军阀，大涨声望。却在刺杀张宗昌时候被捕，执行枪决。那时周菁才一岁半。

虽然最后慕晴下嫁给了周惠明，终生郁郁寡欢，最后吞食鸦片而死。她死的时候，周惠明已为他抛家舍业到了上海安家落户。

周菁四岁，周惠明安葬了慕晴。长到二十一岁，周菁出嫁，在黄包车拉出去的一瞬间，周菁问周惠明，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惠明歉然道：“菁儿，你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奇女子！”

菁儿说，爹，我知道了。

可是成年以后，周菁曾经偷偷溜进父亲的书房，那里有一副对联：

不信美人终薄命，

由来侠女出风尘。

周菁心里流泪，这是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