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如此简单,简单到我无法回忆前两年、甚至前两天,我做过什么。
我的今天重复着昨天,昨天重复着前天,我也能料想我的明天也会重复今天,周而复始。我想不出任何值得回忆的事儿,我猜我老的时候,也不会摇着摇椅品味人生。只见人品酒、品茶、品咖啡,谁曾见人品味白开水?
然而就在今年的春天,一个春暖花开的山林里,我遇见了人生中最最奇特的人。我不曾向任何人描述过他,没有人会相信,只会觉得那是个大龄剩女可怜的幻象。
我能清楚地记得在哪见过他,他的眼神、他的微笑、他的光,他带给我的所有感官和心灵的刺激,让我觉得我的人生似乎不再是时间的殉葬品。
在这个效率至上的社会,没有人会注意我。
我长相普通,做着普通的工作,不会美得让人多看一眼,也不会丑得吓人,总之,没有任何让人值得注意的地方。
卑微的我一直透明地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重复着我的每一天。
我的家在二线城市的乡村,从小和奶奶生活的我,木讷害羞。好在我喜欢看书,成绩从未让父母操心,不操心也意味着不会关注。
我的童年,正是社会蓬勃发展的年代,大家都忙着赚钱。那时候,小学都未曾毕业的农民推着小板车进城,从小工到专业工人,再承包工程就能发家致富、光宗耀祖。
爱拼就会赢的时代,每个人都积极向上。一年又一年,父母的劳动换来了丰收的成果,他们带回家电视机、冰箱、电话,很多新鲜的电器让我们曾经在煤油灯下看书、写字,用煤炉煮水、烧饭的日子相形见绌。
幸福就像家电一样可以对外炫耀,有多少电,发多少光。晚上围坐在电视机旁,电视机的光照在家人的脸上,光就是幸福的象征。至少我们避免了无言的尴尬。
我围着电视机成长,至少它是我童年的伙伴,暑假的连续剧《射雕英雄传》、《新白娘子传奇》……单调童年,回忆都是电视的,“我视”,而非任何我参与。如同我以后的人生,仅仅是个旁观者。
我随波逐流,小学、中学、高考、上大学,看同学们在舞台上熠熠生辉。没有人会想起我,就像同学们抢着回答问题时,我只低着脑袋,似乎我只要低着脑袋,就能隐身。
我确实能隐身,卑微就是我的隐身衣。
大学学的是环境科学,当是一个很新的专业,学的科目很奇怪,生物、农业、地理、测绘……毕业后,我在二线城市很难找到相关的工作,忙着赚钱的社会如何将精力分散到浪费钱的项目上?
于是我仗着自己英语还行,找了份外贸文员的工作。其实我以为自己英语还行,在英语专业的人面前立马秒成渣渣。但我们老板碰巧想找一个老实人,只要能看懂英语文件就可以。
工作很简单,因为老板也不想我知道太多的秘密,所以我也就日复一日地做着单据整理、核对的工作。
从小,我就逆来顺受,不会对枯燥的生活产生抗拒,所以我能坚持重复上学时的机械背诵、工作时的机械核对。
我住在一个很老、待拆迁的四合院里,南方潮湿的天气让地板都会渗水。隔壁的爷爷奶奶一出太阳,就像向日葵一样坐在院子里。
我也急需晒太阳,发霉的身体让害怕社交的我已经无法忍受宅在家里了。
我不能和爷爷奶奶一起坐在院子里,他们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感到兴奋,开始攀谈模式。
周末,我会一早起床,在爷爷奶奶似乎还在睡觉的时候,其实他们也会很早起床,但他们吃早饭很慢,我抓紧这时间,轻手轻脚地,溜出院子,躲进山林里呼吸新鲜空气。
一天,我坐在石凳上,端详着树上的“脸”,有时树上会出现小丑的笑脸,有时是严肃的中年人的脸,有时是老者沧桑的脸。
我感觉我的身边有东西在动,我立马转头,只见石凳另一端突然出现了一只蜥蜴,我心大惊。但并未立马跳起来逃跑。
我的大脑不能立马指挥我的四肢,这可能与我的右脑欠发达有关。我看着这只小蜥蜴,它也没有伤害我的意思。
它的眼睛很纯净、很无邪,没有惊慌,与当时我的眼睛相比,它完全是镇定自若的。
好吧,在山林里,愿意陪我坐会儿的也许只有蜥蜴了。
过了一会儿,在确定蜥蜴不会伤害我后,我依旧坐在石凳上观察树洞。
脚步声打乱了我的思绪,循声望去,只见走过来一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年轻人,他似乎走得有点儿累了,走到我身边时,喘了口气,想要坐下。
我突然想到蜥蜴,想要大叫让他小心,可是习惯沉默的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只是猛地朝他坐的石凳处看去,还好没有蜥蜴。
我暗笑,蜥蜴比我灵活多了,不会看见庞然大物朝它压来还傻傻地坐在那里。
年轻人感觉到我的“巨大动作”,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我,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也报以微笑。
那是很纯净的微笑,他的眼睛深邃,淡褐色,充满善意。我被他的微笑吸引,感觉沐浴在春日温暖的阳光里。
35年来,我孤身一人,独居在一个小破屋里,没有男朋友,甚至没有谈过恋爱。虽然我觉得这样很自由,但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想,如果身边有个会呼吸的生物,我的生命苦海就不会那么寂寥了。
现在,我的身边居然坐着一个在我看来无比美好的生物,我开始春心荡漾。山林的春天那么美好,开满鲜花的小路,走来一个花一样的男子,能在我的生命里有所停留,这是我500年前的缘吗?
我们共同呼吸着干净的空气,快乐的空气,幸福的空气……生命如花般绽放。
年轻男子休息了一会儿后,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黑色的书皮上画着艳丽的神兽——《山海经》,他仔细地看书,专注的表情,忽闪着的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他的侧脸如雕塑,我像欣赏一幅优秀的作品般欣赏着他。
一般情况,我不会大胆地观察其他人,无论男女,我都不好意思将目光长时间地放在他们脸上。
但今天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蜥蜴也不会逃,看见好看的人也忘记了低头。
我长时间地注视着他,以至于专注看书的他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
他转过头看我,然后报以微笑,并非社会笑,而是如同他一直是你的朋友,了解你,体贴你的笑。
我终于不好意思地回以略带尴尬的笑,收起贪婪、热切的目光,低头看我的树洞。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沐浴在春日美好的阳光里,享受着身边那个美好的生命体的陪伴,树洞里的脸也对着我微笑,这样的幸福体验如梦似幻。
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后,我已然不知身处何方,今夕何年,恍兮惚兮,我转过身,那个美好的生命已经消失。
怅然若失的我,看见他留下的《山海经》,想要追去还书给他,可那开满鲜花的小路哪有他的影子。
我轻轻地抚摸他留下的书,似乎还有他的温度,一面之缘,就这样深深地刻在我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