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一觉，像是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却唤醒了藏匿在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1-

常年在外工作奔波，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回家了。工作很忙，时常加班，连逢年过节，都腾不出时间。母亲打来电话，说要来看看我，我拗不过她，只好帮她订了机票，特意请了一天假陪陪她。

从机场打车到家，已经很是疲惫，母亲却执意要出门买菜做饭。我嫌累又浪费时间，自作主张打电话给就近的餐厅定了位置，母亲这才作罢。

整理好行李，休息了一会便换上衣服出门了。

和母亲坐在餐厅吃饭，她看着我，嘘寒问暖，也问了许多家长里短的问题。我很不喜欢聊这些话题，几次想要打断她，但是看着母亲因为长途跋涉有些疲惫的脸，终是不忍心。

服务员送上来两杯我并没有点单的饮料，正当我疑惑的时候，走过来一个年轻男人。

“小姐，今天店庆，这两杯饮料免费赠送。”说完对我微笑着示意，我点了点头说谢谢，他便离开了。

我看着玻璃杯里澄澈的淡粉色液体，底下沉淀着的金色果浆很是诱人。低头一闻，异样的香甜气味便溢散出来，充斥着我的鼻腔。倒是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饮料，我好奇地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味道不错，正好口渴，便一饮而尽。

刚把杯子放下，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便昏了过去。

-2-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绑在一张窄窄小小的木床上。恐惧感袭来，我想起昏睡前喝下的那杯饮料。

可是眼前的一切却又十分熟悉，让我焦虑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我静下心来细细辨认，我此刻躺着的这张窄小的木床，床边朱红色破旧的床头柜，正前方那台黑白电视机，还有炉火上正在烧水的那把生了绿锈的铝水壶，甚至床尾的那台落了灰的风扇，都是如此熟悉。

这不正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家吗？只是很多年前爸妈就在市里买了房子，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搬离了这里，我也转去了市里的学校，再后来这儿被拆迁，我们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看了看这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四处看看，可是身上的绳索捆得很紧，怎么也挣脱不开。我感到很害怕，便大声呼喊了几句妈妈。

母亲焦急地从门外走进来，面露惊讶的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后退了一步，用手捂住了嘴巴，眼里含着泪，手在微微颤抖。

虽然害怕，但是见到母亲，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只是母亲的反应让我感到奇怪和不安。“妈，这是怎么了，我们刚刚不是还在餐厅吃饭，怎么突然回到了这里，这儿不是很多年前就已经拆迁了吗？”

母亲听见我对她说话，眼睛里更是盛满了讶异，似乎这是一件十分惊奇的事。

看她似乎有些走神，我又疑惑的轻声唤了一声，“妈？”

她这才回过神，突然泪如泉涌，也顾不上擦泪，赶忙走过来解开我身上捆着的绳索，还不停地问我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完全好了。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一直追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这时，我看见父亲走进来。他看着和我相拥而泣的母亲，一向性格很好的他突然发起脾气来。“你怎么把她解开了？你在干什么！”说完怒冲冲的跑过来，拿起地上的绳索就要把我再次捆上。

我被父亲的行为吓了一跳，惊慌地喊了一声爸爸。他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看着我，就像母亲一样，用十分讶异的眼神看我，眼眶逐渐通红。

我实在猜不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前一秒还和母亲在餐厅安静和谐的吃饭，喝下那杯饮料之后醒来就突然到了这里。

我在心里设想过千万种可能。

我会不会失忆了？从餐厅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我都忘却了。可是父母为何要把我当怪物一般捆绑在这里，为何我唤了一声爸妈，他们会如此讶异的神色。

我会不会穿越了？撞进了时空的漩涡，回到了小时候，然后说漏了什么，被当成怪物捆绑在这里。

可是这些可能性又一一被我否决。之前因为恐惧和焦虑一直没有仔细查看，这会冷静下来，认真思考之后，才发现整件事情的蹊跷之处。

-3-

这个家里所有的物件、摆设确实和十几年前如出一辙，可是仔细看那些物品的细节，却让我毛骨悚然。

墙上贴的报纸显示的现在是2017年，家里却还是十几年前的用具。

那台黑白电视机的调频旋转按钮，分明在我6岁，也就是1999年的时候就已经弄丢了，再也没有找到，为此母亲还把我胖揍一顿，后来是父亲用了其他东西代替，修好了那个旋钮。可是现如今，那个被我弄丢了的旋钮，却好端端的安在那台电视机上。

还有那个水壶，有一次热水在火炉上烧着，母亲从门外洗完衣服进来，撞见年幼的我午睡醒来，正要去抱那水壶，吓得她赶忙扔下盆子冲过来，一手拉开我一手迅速的推开水壶，为此母亲的手背一直有一个被烫过的伤疤，那个水壶的侧面也摔了一个无法恢复的凹槽。

可是现在，那个水壶除了有些锈迹斑斑，却完好无损的放在火炉上。

还有我的父母，这个母亲的手背上，没有丁点伤疤的痕迹。之

前没有在意，现在却发现这个母亲眼角的褶皱那么明显，皱巴巴的皮肤没有一丝光泽和红润，两鬓的头发花白，被想方设法的隐藏在为数不多的黑头发下面。还有这个父亲，清瘦而苍老。

不对啊，我的母亲，明明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发尾熨烫成好看的卷，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会化着我教过她的显得年轻的精致妆容，会穿着时尚漂亮的裙子，总是年轻的模样。

我的父亲，从年轻时就爱吃，胖胖的，啤酒肚像一颗大西瓜那么大。虽然早早的就有了白头发，可是他也总是那么精神，那么强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清瘦。

那么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两个和我父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究竟是谁？

我觉得这是一个梦，也应该只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吧。

-4-

是“母亲”的呼唤声把我从记忆中唤醒。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恐慌和不适，想方设法的给我说些小时候的事情来宽慰我。我认真的听着，思绪却是更乱了，因为此刻她说的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和我的童年，没有任何地方是一致的。

我试图打断她，直到她提起为何会把我捆绑在床上，一捆就是十几年。

那年“我”8岁，尤其喜欢和同学胡雪在县医院的后山玩。胡雪的父母是县医院的医生，我们时常在放学以后去那片山头踏青玩耍，家长并不觉得小县城能有什么危险，可是唯独那一次出了事。

外省被通缉的一个虐童逃犯逃到了县里，为了躲避抓捕一直藏在医院后山一栋废弃的房子里。

“我”和雪儿在那附近玩时碰见了他，被他花言巧语骗去了那栋废弃的房屋里。

后来的事情，“母亲”含着泪说的很隐晦，我隐约也猜到了一些，心里无比沉重。

过了好几天，等到大人和警察找到那里，抓住罪犯，雪儿的尸体已经被逃犯埋去了山顶，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雪儿的父母一度伤心到昏厥。而小小的“我”，就那么蜷缩在房屋的小角落里，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父母把“我”送去了医院，除了身体上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创伤，内心的伤害更大。

一次次被虐待，侵犯，目睹雪儿在自己面前悲惨的死去，这一切，都不是那个年纪可以承受的。

就这样，“我”疯了，每天都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见人就咬，看见利器便会拿起来冲着有人的地方胡乱砍去。

就这样，时间长了，“我”受过的那些伤害渐渐被人遗忘，所有的苦难烟消云散，众人脸上同情的神色也逐渐消散。唯一被挂念的，便是这个危险的疯子什么时候会被送去精神病院，否则哪天跑出来伤害了他们该怎么办。

那家精神病院父母去看过，只是待了一小会，便再受不住。父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劝说自己，把女儿送去那样的地方受罪，说是治病，不过是恐怖的监狱和撒手放逐罢了。

看着昔日和善的邻居因为“我”的存在一个个变得狰狞而咄咄逼人，为了堵住旁人的嘴，也为了女儿不再受到二次伤害，他们只好把孩子捆绑在那张，曾经全是家庭的爱和温情的木床上。

不是没有松过绑，好几次，看着女儿渐渐冷静下来，可怜兮兮的躺在那儿，两眼空洞，一动不动。母亲给她松了绑，可是她却掐了母亲的脖子，直到父亲赶回来，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为了坚持给女儿治病，家里早就一穷二白，只剩下这间住了二十多年的破瓦房。

“好在，老天爷终于开眼了，”父亲说，“我们的女儿，战胜了恶魔，回来了。”

-5-

我看着面前的“母亲”喜极而泣，眼角湿润，她好像除了苍老一些，并没有哪儿和我的母亲有什么不同。

“母亲”哽咽了一会，对我说，“妈妈对不起你，小时候没有看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没有尽到当母亲的责任。”

我看着她十分心疼，赶忙摇了摇头，“这不是你们的错。作为你们的女儿，我感到很抱歉，这些年拖累了你们，也没有尽过一次孝道。”

“父亲”在床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

我抱了抱“母亲”，“对不起，女儿让你们操心了。”

又抬头看了看“父亲”，“爸，以后烟少抽些，对肺不好。”

“父母”担忧的脸慢慢转变得欣喜，眼角的皱纹被笑容夹成一条长长的线。这个幸福，他们等了太久，好在，终于等到了。

-6-

就在这时，那阵强烈的晕眩感又一次袭来。我捂住头，使劲摇了摇，晕眩的感觉却是更加强烈。迷糊之间，我听见好几个声音在耳畔盘旋。

“父母”焦急地喊着我的小名，“欢欢，醒来吧，醒来吧。”

我自己的母亲也在轻声地呼唤我，“欢欢，快醒醒。”

迷迷糊糊之间，我还听见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也在呼唤我。

“谢谢，谢谢你帮我完成生前最后的心愿。你很幸运，和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样，希望你能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祝福你。”

我看着面前那个和我相似的身影越来越淡，想要伸手去抓，却是一场空，只能着急的在心里呼喊。

“你是谁？你为什么和我，那么相像？”

“我就是另一个空间里的你啊。再见了，祝你幸福。”说完，那团模糊的身影化成一个黑色的点，在远方消失不见。

我好像听见“父母”悲伤哭泣的声音，然后，声音越来越小，我渐渐陷入昏沉。

-7-

我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眼前是那间熟悉的公司公寓。母亲躺在我身旁睡着，床头柜上还摆放着一碗凉了的粥和白开水。

我想起那一个梦，看了一眼母亲还未苍老的脸，原来眼角也有细细的皱纹，散开的头发发根处也藏匿着一簇银白。

我一直以为母亲还年轻，却原来是我太粗心大意。

我抱了抱母亲的脖颈，我们都还活的好好的，什么都没变，岁月静好。

我起床热了粥，母亲这时也醒了。我看出她藏进笑意里的担心，她说起我在餐厅喝下的那杯酒精度不低的赠品饮料，没想到我喝完就醉倒了，吓得母亲差点拨了120，人家老板只好带着歉意帮忙把我送回来。

我给母亲盛了一晚热腾腾的粥，想起母亲第二天就要回程，有些不舍。

“妈，要不陪我多住几天再回去吧。”

“你呀，终于想起你这个妈了。”说完笑笑的摸了摸我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妈妈还要回去照顾奶奶，也还要回去上班呢。你呀，工作起来不要命似的，要注意身体，按时吃饭，胃不好尽量自己做饭，不要老吃外面街上的，不卫生。还有，我也不想待太久耽误你工作，唠唠叨叨的还怕惹你心烦。”

“才不会，我就喜欢听你这么唠唠叨叨的，你不在身边，听不到你的唠叨，我可不习惯呢。”

我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的说。“妈，今年我会早点回家过年。”

母亲这才露出了难得的灿烂笑容。

“好啊，到时候我让你爸煮你最爱吃的啤酒鸭，还有红烧鱼，不放香菜。哈哈，记得你小时候，因为红烧鱼放了香菜还躲起来哭了好久，谁劝都不听，绝食不肯吃饭呢。”

“哎呀妈，那么久的事情你怎么还还记得那么清楚，我小时候那些糗的事情您就贵人多忘事赶紧忘了吧。”

“这我可忘不了，我要记一辈子的。”

“……”

窗外，一颗璀璨的流星一闪而过，划破天际。

是那个异时空的我，陨落了吗？谢谢你教会我珍惜，谢谢你提醒我有些事情失而再不复得。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话，珍惜现在，把握住这简单却得来不易的幸福。

餐厅的阳台上，欧阳序宗坐在沙发上，面前剩下一杯客人留下的淡粉色饮料。一颗流星擦肩而过，他未曾抬头，却对着旁边空着的座位淡淡说道，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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