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三月,干燥而寒冷着的北京,借宿在朋友五环外的家里,默默无闻又揣揣不安地我,是这个巨大无朋的城市里、数以千万计的每日川流的人潮人海中多么不起眼的一个小点儿。
那时快要从学校里毕业了,特意向研究生院和答辩委员会的教授们请了假,坐了一万多公里的飞机来求职的。不认识一个人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不顾国内是有“人脉”这么一说的,只凭着一颗勇敢的心和一纸薄薄的简历就敢来误打误撞的我,想起来大概简直就是归类为“找死”的那样一种人吧。
面试了几个地方,北京上海都跑了,对方都还算是客气,也许是可怜我倒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吧,虽然其实不过是作为有教养的人的基本的礼数。我大犹豫而忐忑着,惶恐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做错了,或者露了马脚,反正是颠三倒四的言语举止,在外人看来可笑的一个人儿吧。
终于,没有等到任何确切的消息。但是也不想等了,于是打算回家看看父母,然后直接再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飞上一万多公里回去了罢。那时也想过:即便万事万人都不来就我,好在路易斯安那永远会向我敞开她温热的怀抱。我也是很自作聪明,真的还去沃尔玛的网站读过招聘的目录。
买好了火车票,朋友上班不能送我,有一个大大的大皮箱,里面是我许多衣服――正是换季的时候,也不知道未来要在中国的哪一个地方落脚下来,以为北京不过是一个站点,且不会久留。于是要把大皮箱带回家里去暂放着呢,等到真的定下来去别的地方工作再运去。那时还想着:如果是去广东广西,这些笨重的厚棉衣或许没有用处了,该怎么处理呢之类之类总之是愚蠢可笑的想法。
到了西客站――啊!雄伟的人的工程,却不是为了人的工程,总有着高高的天桥和经常坏掉的电梯,必然给南来北往的单身旅客以一种“蜀道难”的、奇异的、纠结的心理trauma(所谓创伤吧)。
好在这个时候旁边有一个行李工人,拿着绳索和折叠小轮车。他自然也看见了我和我那“岱宗夫如何”的、可以万古沉冤的大皮箱。
“送我到进站口,多少钱?”
“... …”再看了看皮箱,才说,“10块。”
我于是飞速地折算成1美元60美分上下,“好!”
于是我空手地、惬意地登上了天桥的阶梯,这个还没到中年的、脸上却有着过早堆垒起来的深刻皱纹的、苦力人,吭哧吭哧地慢慢跟在我的后面,也步伐稳健地上来了。
到进站口,中间又是一些恼人的、客观存在着的水泥台阶。等到到了地方,留下我要进站,帮我卸下了箱子,收起了我的钱,他突然问我,
“箱子里装了什么?沉甸甸的。”
“过冬的衣服,全部在里面了。”
“全部?怎么,你要离开北京?”
我不是格外惜言的人,更不是势利之徒。但是我心里正有事儿,有的是对我而言很大很大的事儿,总是每日价寻思着,正是惦念又眉头不展的那么几天。所以很是无意透露这其中原本就无趣的细节。
“对,我要走了,彻底搬了。”
这时,他才相当意外地、十分不解地,
“为什么呢?为什么走呢?北京多好呀!”
我真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在进站口的杂乱人群中竟然是那么响亮;可是我完全没有准备过对答的应辞,尴尬了几秒钟,只好木然又窘迫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目送走了仍然疑惑未解的他。
以后我时不时地想起他,拖了沉沉行李几百米上上下下的只拿1美元多一点儿的他,对“万里乘风去复来”的我,告诉说,北京多好!
这么一件小事,当我为大事感到不解以至不满甚至不爽,我想起这个苦力人,想起他对我说,北京多好啊!
2014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