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奇怪。
把手伸进蓬松的短发里,会在头顶的左右两侧摸到轻微的突起。
其实那不过是因为头颅形状偏方形罢了,而且真正站在镜子前去看的话,也看不出多么的有棱有角。我有张圆脸,看着从不与“角”那样坚硬美丽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但我总在想——那会不会是角呢?
或者说——会不会长出角呢?
就像鬼那样的角。
就像鹿那样的角。
还是说,也许是向前翘起的、纤细的羚羊的角,也许是向后弯曲出精致弧形的、绵羊的角,也许是牛的犄角。
实际上那里有的不过是颅骨和覆盖其上的皮肉罢了,头发间从没有长出过角。任何角也没有。
有一天A问我,愿不愿意在它的马戏团里当一只羊呢?
那时我与它在咖啡店里避雨。
灰色的雨点从灰色的天空掉落下来。
这样的雨便可以让大地迎来绿叶与花朵绽放的时节,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它坐在窗边看着雨,看着在那时的我看来并不如何的雨。它从窗面的倒影中看了我一眼,突然认真地说,“来我的马戏团当一只羊吧。”
羊当然有角,但是我表示了拒绝。
“为什么呢?”
它仿佛感到很可惜似的用手指敲打着桌子,敲出一首曲调哀婉的E调钢琴曲。
“会长出来的角,迟早会长出来吧。如果长不出来的角,也没必要长出来。”我回答。
它耸了耸肩。
不过角到底如它所判断的——一直没有长出来。
后来我也渐渐忘记了自己渴望长出角的这件事。
后来也没有再遇到过A了,它的马戏团也再没有遇到。我总算在心底想,角原本就是长不出来的,因为我有的不过是短发下颅形的柔软突起罢了,只是那样,只是提供给我的幻想。
五月里坐公车的时候,看到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眼熟校服的男生。
那天下雨,下着春末夏初、带着雷声的湿漉漉的雨。
我从公司里出来,为自己没有开车上班而感到些许懊恼——我以为公交在下雨天总是特别拥挤的。然而到了站牌处,却发现公车并没有我想象地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多半不太空旷也不怎么拥堵。像一辆辆还足以搭载别人上路的房间,在道路上封闭着自己缓缓前行。
我收拾好滴水的雨伞,在窗边坐下。
公车里的空气温热潮湿,雨声隔过玻璃传来。我看着雨水滑落在窗户上,滑落在窗外所有的行人身上。雨水很是宽容博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不过多久,封闭的房间在下个一站牌前停下,打开了自己的门。
那个男孩走了上来。
穿着令人感到熟悉的校服的、令人感到熟悉的男孩。
他恰巧站在我的座位边。
那个男孩个子瘦高,拿着一只黑色的乐器盒站在门口,盒子里或许是小提琴。他没有带伞,我看到那件白色运动服上面水滴的痕迹。我忽然闻到雨水的气味。
仿若初夏的雨滴敲打地面时溅起的尘埃一般,熟悉的气味。
我想他会不会是某个认识的人的儿子。或者认识的人的孩子与他在同一个学校,还是说路上偶尔见过这样的校服。然而也不太确定,因为校服大多千篇一律,至今也没太大变化。
我感到莫名的怀念。
那男孩把运动服外套的袖子拉到手肘处,露出带着黑色运动表的右手臂。
皮肤很是白皙,手腕和手指的关节形状干净好看。他调整握住扶手的姿势,骨骼因施力微微隆起,再平缓如初。
从我的视角所看到最清晰的便是那只握住扶手、带着腕表的右手。
那只手和那男孩在公车的开动与停止间摇摆,稳住。男孩思考着我已绝对无法想到的事情,偶尔偏头去看一个在母亲怀里吵闹的小孩,偶尔因为上下车的人流而改变站姿。
公交摇晃着摇晃着,我在雨水中睡了过去。
在梦里我仍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站在十六七岁的男孩身边。十六七岁的我是个身量小巧的女孩,抬起头才能看到男孩被雨水沾湿的领口。
他半背对着我站着,用带着黑色腕表的右手抓住扶手。
尽管如此,我感觉到他在意着我。
并不十分确定,却又如此相信。
他的眼睛看不见完整的我。但就如我看他的手和卷起的校服袖口,垂下视线看他的帆布背包一样,他也默默地从玻璃窗的反光中、从视线边缘模糊的地方传递来春末水雾般的存在感。
我看向窗户,沾着雨水玻璃窗上映出十六岁的我那张圆圆的脸。还有男孩运动外套拉链口里衬衫的颜色。
他是左撇子,喜欢小提琴,隔壁班。
公车已经摇晃着移过了三站,是否应该打声招呼呢?我仍在犹豫着。
窗外响起雷声,初夏的雨倾盆而落,几乎要把我的声音湮没。电视机里播放着公益广告,边上的孩子得到了他讨要很久的水果糖。
“喂。”我说。
在雨水中,我长出了绵羊般弯曲的犄角。脑袋上突起的地方,长出了一对美丽的角。
我昏昏沉沉地醒来,雨依然下着。春末夏初的活着的雨。
自然没有什么角。
那个看似熟识男孩早已经下车离去了。
或许那个时候,是可以长出角的。我不无遗憾地想。
绵羊的、羚羊的,牛的、鹿的,美丽的角。
——如果那时我说了“喂”的话。
2015.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