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座城市睡眼惺忪时,她已经端坐在自己的格子间。细长瘦削的脚尖轻轻一勾,转椅恰到好处地拒绝了办公桌的拥抱。桌上的电水壶滋滋冒着热气儿,沸腾地热水欢快地往上涌着。她慢条斯理地拉开身侧的第三个抽屉,忖度了半刻,挑选出半包玫瑰花茶,一股脑儿倒进去大半儿。仔细瞧着那清亮的沸水被染红,她躺倒在工作椅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仿佛和时间做了一场激烈的殊死搏击。
她虽不喜办公,却极喜欢办公桌的位置。办公桌背对落地窗,透过落地窗,她可以仔细端详晨起的红日,晚睡的明月。即便一年365天,没有哪天她有这份闲情逸致,可臆想一番,也会心生欢喜。透过玻璃牢笼远望,清冷的晨光将远处几栋孤零零的建筑影影绰绰描摹了出来。搁在旁人眼里,这几栋正在建设的高楼必定破坏了画面的美好。可对她而言,未来的某一天,那里会有一小撮昏暗的烛火会为她而点燃。
走廊里或轻快、或沉重、或苍老、或青春的步伐交错嘈杂地穿透耳膜。她狠狠地叹了口气,再次用那干枯的小脚勾住转椅,熟稔的180度大转弯,分毫不差地面向办公桌。新的一天,伴随着心思各异的脚步声,焦头烂额地开启。
她带着三分力度,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提醒自己要保持得体的微笑,心中默念热爱工作。可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工作就像是一个死缠烂打的追求者,即使穿金戴银地出现在你面前,给你衣食无忧,给你富贵荣华,你也会因他丑陋的面容,粗俗的举止而心生厌倦和烦闷。每每此刻,她便心中警铃大作,猛地回头瞧瞧远处那几座孤零零的高楼,凶残地压抑住心底汹涌澎湃的厌倦感。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有一套沉重的住宅此刻正背在她的背上,让她必须对宽大杂乱的办公桌俯首称臣。想到此,清晨安谧美好的画面便成了人间炼狱,而她时刻被恶鬼缠身。
刺眼的光打在她阴晴不定的脸上,驱散了她脑袋中纷纷扰扰的思绪。浊气一吐,她挺着笔直的腰板,踩着尖锐的高跟鞋,握着可有可无的保温杯和必不可少的笔记本,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进了会议室。整个上午,她都在偷偷望着保温杯胡思乱想,百无聊赖地托腮记着领导如白开水般毫无味道的发言。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优秀的戏子,既能够恭敬地和领导确认眼神,认可地频频点头,时不时回应称赞,也能够在心里问候他十八辈祖宗,自由自在地骂娘。她觉得自己是清晨最美的一株小草,不幸被移植到这间冷酷里带着虚情假意的会议室,经过一上午白炽灯的炙烤,她蒸发了体内所有的养分,慢慢地枯萎,成了最受喜爱的一颗墙头草。
坐在主位,睥睨着下面一排排仰头膜拜着自己的下属,那种虚与委蛇的感觉再次直冲头顶。多年好友曾问她:“上传下达是什么感觉?”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如丧考妣。”简明扼要、干净利落地布置工作、交代任务,俯首谛听了一上午的大局观,被她化作三五言,统统丢给了比她更微不足道的下属。只言片语被下属郑重地从地上双手拾起,裹挟在胡乱涂鸦地笔记本里,对她施以一个用力过猛的告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她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突然发现自己又忘了对下属们微笑。她不是一个有亲和力的领导,比起尊敬,下属们更多的是惧怕。她有些后悔展露瑕疵的自己,可转念一想,若善意的微笑被误读为藏着刀,夹着针,莫不如脸上挂着寒霜,不要做费力不讨好的琐碎事。她的风格一贯就是三分寒、七分冷、无情无心。
再次把自己丢进格子间的工作椅上,冲了杯速溶咖啡提神,她知道今天的人生又荒芜了一大半。而下半场虽未拉开序幕,但结局早已在意料之中,依旧是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和波澜不惊。她觉得时间是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割破她肌肤的纹理,在她的血液里注入一种叫做荒芜的麻醉剂。而她沉湎在这个荒芜又安逸的格子间,用精致的面容、疲累的高跟鞋封印了自己的步伐,任由灵魂如幽灵般放肆地上蹿下跳。
黄昏渐至,远处孤零零的住宅楼终于被夜色吞噬。她期盼着那远处的孤独和黑暗能够尽快被灯火点燃,拖着自己走出这荒芜的格子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