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惨之外,在幸运之间,唯有现实。
1
我叫沙威,我诞生于一个名叫雨果的法国作家笔下,我生活的那部作品叫做《悲惨世界》。
一百五十多年前,我在法国,也就是在悲惨世界中,因为无法摆脱社会的压迫与操纵,无法直面自己恪守价值观破灭的残酷现实,于是我跳河自杀了。
我记得我在纵身一跃时,心中充满了对我所在时代的怀疑,和对人性善恶的困惑。我一直以为生而为人可以秉公职守简单区分好坏,却不想社会、人类竟然如此复杂多样、一言难尽。
跳河之后的这些年来,随着《悲惨世界》在全球的风靡,我游走在世界各地,阅尽人间百态,思想经历着一遍又一遍的洗礼。
刚才,我在主人的书房里莫名洗了个盐水澡,那是主人痛哭的泪水浸透书本所致。我听说有部叫做《我不是药神》的电影,片中好多纠结一如曾经的《悲惨世界》。于是,我决定漂浮出来走一走、看一看。
2
我摸索着来到21世纪的中华大地,坐标上海,周旋在一群慢性粒白血病患者之中。
浏览着遍布城市的高楼大厦,各式各样的新奇科技,车水马龙的热闹繁忙,我忍不住感慨,不一样了,这世界变化真大!
可是当我发现那些数量可观、挣扎在生死边缘、渴望活下去的病人时,难免感叹唏嘘,原来这繁华之下存在的悲惨一如既往。
我看到了故事的主人公,此时他还是个游手好闲玩世不恭、依靠销售神油讨生活的平凡人程勇,此刻他正穷困潦倒四面楚歌甚至交不起房租。
接着,不速之客——慢粒病人吕受益的到访,使程勇意外走上了药神之路。
程勇在吕受益的启发下,亲自赶赴印度,摸索代售印度产、治疗慢粒高端药格列宁的途径,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成功取得了在中国的销售代理权。随后,他带领销售团队的几个核心成员赚的盆满钵满,收得锦旗无数。
程勇拉拢团队成员刘牧师时的话让我很受触动,他对信仰基督教的刘牧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自己也是病人,你知道正版药什么价钱,你光让他们信上帝,他们能有药吃吗?你这里每年死多少人?人命关天啊,为了救人命而违法有什么错?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才是真正的主内平安……”
程勇所说的正版药,一瓶四万。而同样效果、印度产的,一瓶只要五千。所以,在程勇看来,病人有药吃、能省钱、能救命,而自己又有钱赚,这一举多得造福人类的事儿,何乐不为。
“为了救人命而违法有什么错?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话说的掷地有声,问的几乎有着大义凛然的风范。
我感到莫名的熟悉和酸楚,不禁想到小说《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想到他为救濒临饿死边缘的小孩们而偷面包的过往。人间的悲惨竟如此相似,面对生活困境的冉阿让、程勇,面对生命绝境的饥饿孩童、病人吕受益……一切皆因贫穷而起,又因求生而继。
3
思慧是程勇卖药的得力助手之一。她的女儿是慢粒患者,孩子的爸爸早在知道孩子生病时候就跑了,把这个巨大的烂摊子狠狠甩给她独自承担。于是她把自己打造成了慢粒病群中的知名群主,在各地各大病友群中有着很强的号召力。而为了维持生计,她不惜出卖身体。
我看到思慧就好比看到曾经的芳汀。同是为了生活,为了孩子,都受尽了屈辱和折磨。
在酒店里,程勇为了不让思慧跳舞,使劲砸钱,叫板酒店经理。思慧一边看着台上跳舞的男子,一边疯狂大喊着让他脱裤子。可是笑着喊着闹着,思慧突然沉默,满眼泪水,大概双眼里看到的都是曾经台上的自己,无尽的辛酸委屈,尽在不言中。
酒店狂欢之后,思慧再三推辞程勇的蓄意相送,却不能如愿,她尴尬无奈。在思慧家里,她催促勇哥抓紧时间,担心一会孩子又醒,她无力无助……
所谓满口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也不过如此!
好在程勇心中尚有底线,他思来想去,当他看到门口思慧女儿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最后的最后还是提着裤子礼貌告辞了。他在门口叮嘱思慧,“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那时候却异常温暖动听。
我又想起了芳汀,当时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挣扎在生死边缘,为了生活,不得不走上街头,却被流氓侮辱调戏,他们甚至在寒冬里将冰冷的雪球塞进她的衣服里。我,完全无视她的悲苦,而只是恪守所谓的法律规则,义正辞严毫不犹豫地攻击她,以至彻底截断了她的生存来源。
我真为自己曾经的无情麻木、可悲可笑惭愧,为个体生命的脆弱、个人被裹挟在时代洪流之中的无力还击而悲伤。
程勇说“为了救人命而违法有什么错?”,其实他的潜台词是这法是恶法,是不合理的法。那么,求生有什么错,更何况如果求生时还并没有伤天害理呢?
只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否则我多想向芳汀鞠躬道歉,多想为自己的罪恶忏悔!
4
看到程勇被逼无奈,不得不把卖药渠道转给药贩子张长林。面对黄毛的负气离开,他摔碎酒杯时手上的鲜血,我心里异常难受,要知道,黄毛自己也是慢粒患者,有菌环境、出血……这对他来说就是在拿生命开玩笑。
然后思慧默然告辞,老刘遗憾告别。吕受益,他痛苦到一张大嘴恨不能撇到耳朵,偌大的口罩上方,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他一步三回头走向门口,不愿离开,像是对程勇存在的这个屋子有千百万般的不舍。
勇哥不卖药了,窗外的大雨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噼啪啪砸在地上砸在心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被雨打的浮萍,未来的日子何去何从,还能撑着活到哪一天,没有人知道。
我看着模糊在烟雾中的程勇,面对大家对他放弃卖药行为的质疑,他敲着桌子,气急败坏地说,“那他妈关我什么事……我是个卖神油的,我管得了那么多人吗?我他妈上有老下有小,我被抓进去他们怎么办?”
我也特别想抽支烟。我第一次作为旁观者,跳脱执法者的思维框架,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听完所谓犯罪者们的真实心声和肺腑之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也迷惘了,我觉得病人求生没有错,而程勇的倾吐也没有错,可是为什么大家都没做错的情况下,却是一个如此悲伤的结局?
5
我听说中国人很喜欢武侠,而且智慧内敛的他们非常讲究急流勇退,所以他们的江湖中隐隐流行着一个词语叫金盆洗手。当然,有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就一定有再度出山重操旧业。在卖药这件事上,程勇就是走的这条路。
其实他原本可以全身而退。在他把卖药渠道拱手让给张长林之后,他开起了服装厂,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本可以风光体面做个合法商人安度晚年。
可是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绝望地仰天大哭的吕妻,看到病床上虚弱无力憔悴至极的吕受益,隔着病房听到吕受益处理伤口时撕心裂肺地惨叫……听说张长林卷款逃跑,无数病患重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生存绝境。
程勇双眼含泪,一脸愁容,来回踱步,一边是不计其数病人的求生渴望,一边是铤而走险违法犯罪。在生与死面前,行动的砝码到底要怎样摆放,才能确保良心这个天平的平衡稳定,才能做到问心无愧两全其美。
人,活着如此艰难,做人难,做个好人更是难上加难。
我不禁心头一震,脊背一凉,像是有什么异常沉重的东西当头一棒。忽然之间,仿佛懂得了当年冉阿让面对是否出庭时的纠结无奈。
或许,生死面前,也只能放弃对错才知道答案。最后,因为心存善良,因为心怀不忍,程勇决定再次卖药。并且这一次,他做的是赔本买卖,一边冒着更大风险顶着越发严厉地公安查处,一边为了能拯救更多的病人,毅然决定高价进药却低价卖出,一个月白花花人民币折损二十多万。他说,就算是赔他们(慢粒病人)的了。
从起初的单纯想赚钱,到过程中感觉治病救人赚钱一举多得,到最后的铤而走险赔钱卖药只为救人,程勇的内心一直在成长,他真正完成了从药贩子到药神的蜕变。
6
我作为旁观者也是曾经的警官,看到警方对倒卖假药的猛烈追查,我很纠结,时刻为程勇和成千上万的病患者揪着这颗心。甚至有些期待那个办案的警官千万不要发现任何卖假药的蛛丝马迹。同时,我也特别担心那个警察局长口中最能干的警官,担心他会如同我当年一样的落后偏执和腐朽。
看到警察局长破例允许格列卫厂方医药代表参加他们的内部讨论会,我心头一团怒火,隐隐看到官商勾结的蛛丝马迹,恨透了这些没人性又不合理的交易内幕。
如果说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我,因为自己的固执无知而完全陷入了时任顽固派的错误逻辑,丝毫无法接受任何新鲜事物,无法接纳任何不同观念,为了维护病态社会下的法律和秩序,以至不惜错误代价和残酷后果,不得已最终走向绝路。如果说我错在脑中有太多的固有模式才承受了那么多不必要的疑惑与痛苦,我多么希望今天的曹警官可以不。
万幸的是,经过一百多年的文明发展,社会进步,社会的良知不再受到蒙蔽,曹警官之流也不再是统治者的无情工具,他们更加人格独立,懂得尊重生命、明辨是非和进退取舍。
从曹警官第一次领受查处假药任务时表态义不容辞;到心平气和向局长汇报,说市场上的是真能治病、只是没有被收入到医药手册的而已;再到最后,面对一众病人们想活着的求生欲望,他对局长说这个案子自己查不了……
我的内心一片释然。现实中,太多时候,我们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决定行善,但至少,我们可以努力尝试不去作恶或者尽己所能降低行事恶果。曹警官的选择,恰恰如此。
7
我记得我曾经还看过一篇帖子,描写一个身患急性白血病女孩的故事,她叫佘艳、年仅8岁。她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代替养父签字放弃治疗,她说她想死。因为这个苦孩子太清楚白血病的巨大消耗,她不想连累养父那么辛苦。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话语是:我很乖,我来过。
我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一遍遍问自己:要什么样的药神才能拯救众生苦……如果不是自己生重病,就很难清楚等死的残酷;如果不是恰好卡在别人生命的关键环节,就很难体会背负生命的沉重。寻常巷陌,平凡人生,哪有什么顶天立地神勇盖世的英雄。在生活面前,我们都是不堪一击、不得不缩成一团拼死抗争的蜉蝣。
好在电影结尾处,我看到一条条翻滚的字幕,知道电影所说,已是往年之事,近年来已大有好转。
我还听说,同样是社会主义国家,古巴在医疗方面很有建树,制药业一枝独秀,甚至美国在经济制裁古巴时都特许进口古巴的“好药”,他们还以不及美国5%的医疗体制成本,却在预期寿命、儿童死亡率等方面取得了超过美国的收效。
记起坊间流传的法兰西大帝拿破仑的名言,“中国是头沉睡的狮子,当她醒来的时候,世界都会为之颤抖”。说真的,我害怕恐惧的颤抖,但我尤其渴望激动的颤抖,至少,众生苦,病人更苦,我多希望他们能好好发展医疗,多多解救病患于苦难之中。
我愿执着地相信,在悲惨之外,在幸运之间,还留有希望。只盼各位少些病痛,多些健康;少些挥霍,多些财富;愿人人做自己的药神。